七夫人猛然一震，心弦陡然绷直，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上面拨了下，颤得全身的肌肤都发紧。真正让她感到害怕的，不是这句话，而是林秋生莫测的神情，直惊到她的心里去。七夫人用笑掩盖刚才的失态，但笑容牵得勉强，连她自己都在否定这份虚假，“去寺里烧了香，然后就去祁家搓麻了。”

“是么……”林秋生缓缓放下茶盏，满目深深的怀疑。他突然伸手朝天打了个响指，厉声叫道：“秦嫂！”

秦嫂闻声赶来。林秋生恢复了和悦的声线，眼睛仍是盯着七夫人。他软声细语问道：“夫人昨晚几时回家的呀？”

秦嫂大骇，瞄了眼面色发白的七夫人，实话实说道：“天快黑的时候回来的，具体记不得是哪个时辰了。”

“夫人到底是去寺里烧香，还是去祁家搓麻呀？”

“夫人说是去寺里烧香的，因为祁太太前几日回娘家了。”

似乎有一盆冷水倾面浇下，将七夫人浇了个精透，心被狠狠攥了一把，她的脸色顿时苍白如冬天初降的雪。七夫人到底是疏忽了，她丈夫是怎样一个人，这些日子说不清是她在利用林秋生，还是林秋生在探她！

“贱妇！”林秋生按捺不住心火，操起茶盏往地上摔。磕碎的瓷片四处飞溅，巨大响声引得佣人们围堵在门口。林静影刚巧下楼，见状犹豫了会儿，还是悄悄地凑近查看。

稍有风吹草动，林秋生就能往最坏处想，七夫人慌乱的神色更证实了他的猜测。林秋生最容不得偷情一事，这对他是莫大的侮辱，此刻他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他恨不得像当初在宫里一样，叫一声：“给咱家拉出去斩了！”

“我早就怀疑你了！”林秋生指着七夫人的脑门，恨不能戳出个洞来，“你这个不要脸，吃里扒外的……来人哪，把她给我锁起来！”

林静影觉得自己的呼吸一下子被掐紧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她对家庭纠纷有种根深蒂固的恐慌，儿时的暴力已深刻植入她的脑海，她本能地想逃避这样的局面，把自己远远地隔离起来。

光线照得人影浮动如烟，林静影黑亮的眼眸微微一动，毫无情绪地落在了七夫人暗如死灰的脸上。

这一夜，潮声此起彼伏，潺泼不绝，碾破行于江面的夜风。苏州河畔的芦苇早过了开花的时节，风穿过枯败的芦苇荡，残月带着潮声搅乱梦境。风触动旧时衣裳，故人在月夜里踽踽深行，那张熟悉的面容，因夜色模糊了凄美神情。

林静影睡得很浅，天光刚亮就醒了，她睁着眼睛望了会儿尚且发黑的天空，心思蓦地一动，眼角有丝温热徐缓溢出。

她披好衣服下了楼。

林家的佣人们早就忙乎开了，纷忙的步伐间多了层沉默的意味。秦嫂眼尖，发现了站在楼道口的林静影，转身迎上来说道：“小姐，早膳马上就备好了。”

林静影微微点头，由于没睡好，眼圈浮了薄透的青色。秦嫂误会了意思，走近低声说道：“夫人被老爷关在暗室里，小姐还是过去看看吧。等老爷怒气消了些，你再去跟老爷求求情……”

秦嫂说的暗室位于洋楼深处，常年鲜有人过往，整条通道里都弥漫了层潮湿的霉味。林静影打亮楼道里的灯光，灰尘四面涌动，那道铁门的把手处有新触的灰尘抹痕。听林家老佣人说起，林秋生曾在这里关过一位姨太太，关了没几天，那姨太太就找了条绳子自行了解了。

这里是林家的私用监狱。

几缕蛛丝锁住铁门的窗洞，从外看去，里面漆黑一团。林静影有点害怕，她轻轻地咳了声。里面蓦然窸窣响动，七夫人的声音清晰地传出，“静影，是你吗？”

林静影站住，隔了点距离看着七夫人憔悴的容颜，一种厌恶的情绪自心底萌生，她忽然想转身离去。

“静影，别走！”七夫人哀求道，她的声音清亮亮地移出窗洞，含着种自私的渴求，“你去林秋生的卧室，在衣橱下面的那个抽屉，找到钥匙，他的私密钥匙都在那抽屉里。”

林静影纹丝不动，眼底含了青，慢慢沁出虚无冰冷的神色。

七夫人放软了声，哄劝道：“听话，把钥匙找过来。老爷最疼你，他不会怪你的。他也是一时气愤才把我关这里的，我出去向他道歉，说几句好话就可以了……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是你妈妈呀！”

“你不是。”林静影简短地否定了她的话。

这句话让七夫人从里凉到了外，她愣了有会，才缓声问道：“你恨我？”

那对极阴冷的视线望定她，七夫人微弱地笑了笑，她心力交瘁，又无可奈何地乞求道：“孩子，我也是为了你好，妈妈怕失去你才会这么做的。那个女人……她根本不配做你的母亲！你忘了你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那里贫苦穷酸，寒碜得一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如果你还在那，现在就和乡下任何一个女孩一样，早早嫁人生子，穷苦一辈子。要不是我当时选择领养你，你会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吗？”

这番话触到了林静影的痛处，她的脸抽搐了下，注视的眼瞳更加晦涩难解。

七夫人以为自己的话起了效用，继续开导道：“也许这些年来我做的还不够好，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对你……”那双冰冷的眼眸盯着她，七夫人感到站在门外的林静影是如此陌生可怕，她忽的觉察出什么，一丝恐惧从她的心上慢慢穿射过去，七夫人兀地提高了语调，“不是我杀了那女人，是林秋生！你别这样看着我！”

“那女人不配做我的母亲，而你根本就不是。”林静影阴沉的嗓音在通道里回响，冷得掷地成冰，“是你指使人把她打疯了。”

隐忍不落的泪终于沿着面颊滑落，林静影掩面低泣出声，返身跑出这个令人压抑的通道。

“那也是因为我害怕失去你……”七夫人无力地解释，她感到了绝望。

隐隐有淅淅风声卷过，几缕光线挤进破裂的窗缝，鸟声乱弄清咮。

天终究是亮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