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所依,小人所腓(五)
作者:郑乔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417

几日后的晚暮时分。

一悬细雨霏微,天便黯淡了下去。黄浦江上雨细风微,几只歇在岸边的渔船里冒出惨淡的灯光,水风摇动波浪点碎了倒入江心的光影,细碎晃开又融合。对岸,霓虹嚣张地闪烁着光华,歌声含情嗔怨,靡靡消散在陡然卷过的江风里,让人幻想无数正在舞动的柔软腰肢。

段家园子里,落尽了败叶的枯枝上不知何时栖了只乌鸦,敛了翼,黑铁铸就似的一动不动,睁圆一双血红的小眼睛。晚风掠过,簌簌抖动几根翎羽。“嘎——”它突然哑嘶一声,张开硕da的翼翅隐入暮色之中。

段老爷子的卧室里烛光动荡,光影挣脱出夜色,飘忽不定掩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如此时飘摇不定的心。段夫人双眼通红,想到伤心处忍不住又掩了帕子泣道:“说是那几个孩子违了法纪,关了几天就放了,偏偏阿睿还在那受苦!”

“别说了。”段家明斥了妻子一记,心事重重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父亲。

段鸿昇紧闭双目,嘴巴微张,青黄的面皮包在脸骨上,像一具被岁月风干的躯体,姿态让人触目惊心。骄傲一生的人是强势的,也是脆弱的,当往日的光辉不再,终其所好别人也只是好心为他保留了一份怀旧的仪式;而其中小人作梗,偏偏一语刺其要害,全部的荣耀就如昨夜的一场好梦,在梦醒时分失去了所有的涵义,原本脆弱的心理地位便随之摧枯拉朽般全然轰塌。

段鸿昇微微抬手,喉咙里发出几个浑浊的音,手抬了会儿便疲累地放下了。尤嫂上前一步,轻声道:“老爷子,您想喊谁,您就用手指着吧。”

段鸿昇略微转过脸,眼神迷浊,仿佛灵魂已在奈何桥上聆听风声,他张了张口,手指向儿子,指了下马上游弋到别处,眼里划过一缕失望。一排围在床头的家人中,他唯独看不到孙子。

段鸿昇艰难地问道:“阿睿呢?”

段夫人用帕子捂口,怕是突然会失声痛哭。尤嫂和声应道:“回老爷子的话,小少爷这会儿出去了,很快就回来。”

“去哪儿了呢……”

“大概是同学家里。”

“哦……”段鸿昇呼着气,面色潮红,“别像他老子一样整天混在戏班子里就成。”

段家明面露愧色,无法承受众人责难的目光,向后小退了一步。段老爷子不行了,段家的当家大任自然而然地落在他唯一的儿子身上,可整天泡戏园子的段家明哪懂得理家,再者老爷子管惯了段家上下大小事物,对这位少爷来说,服从命令比指挥下人更得心应手。

段鸿昇想到了孙子,可是段睿不在。

烛光如水,摇曳着染到面颊上,段鸿昇忽然想起了某样更重要的东西,目光明澈,挥手叫尤嫂:“那画儿……”

“老爷,那画儿您托乌掌柜保管呢。”

“泽声,他人呢?”

“按您的吩咐,乌掌柜走了,谁都不知道他在哪。”

段鸿昇长长地呼了口气,他似乎是满意了,缓缓合上疲累的双眼。烛光在微微颤颤中忽隐忽灭,跳跃的火焰在每个人的衣袖鬓角镀了层薄薄的光晕,整个房间里充斥着死一般的寂静,段夫人隐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点破这静谧,无人再开口说什么。尤嫂走到床前,给段老爷子盖好被,转身示意大家下去,“老爷子睡了。”

一出卧室,段夫人涕泪涟涟埋怨起丈夫,“现在不说,什么时候说?阿睿还在那地方受苦呢!万一有什么好歹的……”

段家明也是又气又急,“我能说什么?告诉爹阿睿被抓了,要那画来交换?爹这样子怕是受不起什么刺激,再说了,画也不在这里呀!”

段夫人止了泪,冲丈夫一瞪眼,“关在牢里的可是你儿子!”

霜风洗出一勾细月,眉月弯弯如引弓,迷失在这座遍地灯火的城市。微暖微凉的季节转瞬间成了过去,街道一下子空旷了不少,朔风自空落的街道穿梭而过,犹带回响的嘶鸣。风一吹,街上的行人一蜷身,裹紧衣裳缩脖而行,萧凉气氛又添三分。而对于富人家来说,无疑又是添锦备裘的好时节。

七夫人最近春风得意,和富家太太们搓麻时打听来的小道消息竟拉近了和丈夫的关系。林秋生耗了半生,苦于无那半幅画的消息,猝然听闻一些线索,激动之余不免对七夫人出手大方,几乎是有求必应。

“老爷您看,我说的没错吧,那半幅画就在段鸿昇手里。”七夫人千娇百媚,新做的厚质旗袍上别了朵修长的花扣,犹如美人小指小扣其上。她一扬画得长长的眉,柳眉轻盈得似要翻飞去了鬓角。

一想到段鸿昇,林秋生的气还未全消,不过他现在舒心得很,因为段鸿昇长卧不起,想必定是不久于人世。他掂起兰花指翻开茶盖儿,嗓音尖细得近乎妖冶,“未必!段鸿昇这老狐狸老奸巨猾,到口的肥肉绝对不会张扬出去,我看多半是个假消息。”

“老爷,那画在段鸿昇手里,可不一定在段家呀!”

林秋生一抬稀疏的眉毛,“怎么说?”

“段家还有个人,老爷您忘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林秋生幡然醒悟,“段家还有只狐狸:古董店的那个乌泽声!”

七夫人掩口轻笑,“乌掌柜不在,古董店关了。段鸿昇的孙子现关在大牢里,我看多半也是受人要挟,画又不在,段家老头才一病不起的。”

七夫人笑得花开双颊,水晶一样清澈的眼神传递万种风情,胭脂细描的脸上绽放少女般的殷红。她和其他几位面色灰暗的夫人们不同,七夫人似乎永远懂得如何流露浓稠馥郁的风情,连身边过往的风都懂人情,掠过时有了藕断丝连的引诱意味。毕竟三十有余的年龄了,再美的青春都成了一阑花影,风花过一春,这样的生活让她本不该如此丰润动人。

林秋生何其敏感,他不动声色低头抿了口茶,半眯着眼问道:“你哪儿听说的这些呀?”

过于得意,于是她就忘了在丈夫面前掩饰某些痕迹。七夫人笑道:“还不是昨天和太太们搓麻的时候听她们说的。”

林秋生慢条斯理地问:“昨天,你不是说去寺里烧香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