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站时天已完全黑了，又走了一段不长的水路才到段睿说的老家。船影悠悠静航，几颗疏星浸入河湾。小船调了个头，前面依约一片高墙大宅，朦胧房影挣脱出夜色，隐隐几记犬吠。

这里曾是段老爷子预定养老的地方，也是他的故乡，几条弯曲狭长的弄堂里，住的全是段姓人家。段睿敲响一户人家的大门。碧瑶在身后站着，听他们之间的对话像是叔伯亲戚，见段睿接过大宅钥匙，那人又提着盏煤灯引路，送到段家大院前才返回，临走时又寒暄了几句。

老宅尚未通电，段睿提着煤油灯，又找出几支蜡烛，一一点燃。这是一座古旧的民宅，深宅大院的格局能隐示出主人当年的辉煌。段睿东翻西找，翻出了几条老棉被胎，许久没接触阳光，有股子潮湿的霉味。碧瑶见橱柜深处还有几匹缎子，便让段睿找些粗点的针线出来。

段睿拿出盛针线的小篾箩，问：“你要针线做什么？”

“做几条简单的被面，”碧瑶捡出一枚最粗的针，捻线穿针，“这样子没法盖，先做条被面，等明天再拆开拿出去晒晒太阳。”

窗户开着，卷进夜风凉如水，吹得蜡烛恍闪不止，光点跳跃在房梁墙壁，映红了两张年轻的脸。挂在窗前的一串老铃索丁玲玲响不停。窗牖藏风，飕飕掠过发鬓，碧瑶低首凝神，手里的针线穿梭出一段齐整的被面。

段睿静静地看着，他觉得幸福。烛光轻轻摇动，坠落烛花无声，细听下只有针线穿过棉被时的细微扑嗤声。一缕夜风挤进窗棂，烛焰倾倒一方，欢快地舞了几下重新徐缓燃烧。碧瑶的侧影在渐亮的烛光下逐渐清晰起来，她微微侧首，不经意地往这边看了眼。双颊经过如水烛光的浸泡，凝了胭脂般动人；一剪水眸流转轻飞，而那唇，美得已是一个吻。

这样的夜，任是谁都无法把持，何况相思早已成灾。

段睿来到碧瑶跟前，伸手抽去她手里的针，连线丢在被子上。碧瑶未回过神，一双手已从背后拥住她，环住她的腰。温暖的体温连同柔软的心跳濡进背部肌肤，这久违的男性躯体令碧瑶轻轻一颤，她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段睿凝了一丝微笑，未遇到抵抗，他愈发大胆起来，湿润的吻落在碧瑶的颈部，耳根，最后，他扳过她的身子，深深地吻上她的唇。

烛光半浮半沉，摇荡入眼帘，段睿瞬时一僵。碧瑶睁着双眼，眼眸亮亮地看着他，她想说什么，又紧咬住唇不发一言，眼底浮起一层细碎的水光。这样倔强的表情没有维持多久，碧瑶咬了咬唇，说道：“我会等他，等到他回来为止。”

段睿反问：“要是他不回来了呢？”

一阵抽紧的疼痛自心尖生出，碧瑶提高了嗓门，“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

“他答应过？”段睿不以为然地一笑，他觉得碧瑶幼稚，“人言值几个钱？好听的话谁都会说，可能不能做得到，那是另一回事。”

拂上双腮的红晕未褪，碧瑶好半晌才从恍惚中醒悟过来，这样的可能性她不是没想过，而每次都是自我安慰的泛泛想法，因她没理由怀疑溥伦。

“我相信他。”

段睿的眉端逐渐凝结出一种怨艾，他欲抬指抚摸这份近在咫尺的美，碧瑶侧头避开，眼里闪过寒光。段睿在心里苦笑了下，说道：“如果你能懂得我……那该多好。”

碧瑶双眼泛了红，她微微转过头，眼里水光迷离，“我想他，每天都想。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想我会等下去的。”

“我能理解你，”段睿顿了会儿，说道：“因为我也是这样的感受。”

窗户被风碰开，光影急剧晃荡，段睿离了房间，只留碧瑶一人。古旧的老宅森森然的阴凉感让碧瑶不寒而栗，刚才的倔意迅速敛去，心底那份空落裹卷了脆弱，击在她心壁上磨出一阵钝痛。

夜深了，破碎的哭声压抑着，被夜风消磨至远处。

江边码头。

雾气浮汆在氤氲江面，晚风扶起地面破碎的纸屑，点点勾勒出风的走向。街灯勾画了个圆晕，与黑暗交融的界面逐渐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她走得很小心，青布粗裙的农妇打扮，头巾严严实实地裹住面容，包袱抱在胸前。乍看一下，她与所有避难的乡人并无异处，只是她的步伐虽急躁却不失优雅，还有那双纤润的手，使她看上去与普通难民相去甚远。

林静影抱着那画儿提心吊胆地躲了些日子，她找过碧瑶原先住的地方，那里的人说碧瑶已经离开了，林静影听后说不上是喜是悲，如果真如碧瑶所说，那位先生带她走了，未免不是一件完美的事，只是，他们现在在哪儿呢……举目无亲之时，林静影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她只见过他两次面，只因他曾是段家古董店的掌柜，漂泊不定的心绪就着了陆，林静影相信他，甚至是信任。

软风拨弄恻恻清寒，撩去了头巾，将林静影的面容呈现得无比清楚。江面缓缓移过一盏烛火，雾气乍浓乍淡，拂得光亮时而清晰时而抽离，林静影的心瞬时放了下来，有了劫后余生暖融的酸楚，她知道乌掌柜会在这时候坐船归来。

乌泽声刚踏上岸，瞥见林静影凄楚的模样，他不由一惊，“你……怎么了？”

林静影哽声恳求：“先生，救我！”

乌泽声迅速环视了下四周，确认无人后，催促道：“先上船，上船再说。”

几声鸣撸，艄公将船划到了沉寂的另一江岸。乌泽声吹灭船头的风灯，回身入舱。提了几日的心终于平落，林静影禁受不住内心剧烈起伏的情绪，埋首哀泣出声。

一阵短风穿过船舱，乌泽声轻缓的话语送入耳际，“你要我怎么帮你？”

风乍静。林静影停止抽泣，她望向船舱外一弧模糊的天空，说道：“帮我找一个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