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寒星缀在光秃的树杪，脚步轻移过，星子隐在梢间翩然无迹。风过耳边，绕在颈间冰丝凉滑，林静影趿了双软鞋，步子落得悄然无声。大门越来越近，只等那沉重的门闩一开，外面就是一个整新的清婉世界。有了企盼，她的神情变得充实而无畏。

果不其然，一个兵士发现了她，扬手喝了声。林静影站住，俯首低眉的和顺模样，她的衣裳半开，风卷起和服下端，露出一截窈窕雪白的腿，一副婀娜的倚风情态。

兵士哇啦哇啦地问了几句，林静影不懂东洋语，她略略颌首，往门口走去。这时，另一个兵士踱过来，他的神情就和善许多，认得这是头儿的女人，还颇有几分讨好之意，主动开了门拴。那个兵士不肯，非得要盘问出什么，他阻止同伴的动作，示意他到渡边的房间看看什么情况，料谁也不会在三更半夜无事出去。同伴想了想，同意他的看法，转身进去。

林静影回眸看去，兵士的步伐犹如踩在她的心尖，一步一步沉滞得令人呼吸不得。如他们看出端倪，什么事情都毁了。门拴打开，大门虚掩着，林静影挪了几步，就在兵士转头之际，打开门冲了出去。

风夹了霜气，刮过她的颊齿，脖颈，涌进体内是割肤的寒冷。林静影顾不了这么多，她唯一的念想就是，逃，能逃多远逃多远。

身后是才反应过来的叫喊声，顺风捎送过一片歇斯底里的嘈杂。

城郊的一座破庙。日光晴媚，穿过木雕窗棂歇在青砖地上，窗外一株不知名的青树抽了满枝嫩芽，风哗哗摇过树枝，摇碎满地精美的阳光。

碧瑶微睁双眸，光线亮惶惶的，迷离了视线。她不记得走了多少路，只记得迎面的霜风在这里停了，她一躺就是一整夜。许久没进食，胃里空空的，四肢软得没了丝毫气力，碧瑶挣扎着起来。

庙宇外一片浅浅的野青，野花临水窥照，含情细绽薄花；乳燕双双贴檐而飞。时光一梭过，不知不觉又是一春。河湾绵绵长长蜿蜒到这里，阳光拨动粼粼河面，拨出一泓早春的水色。几棵大柳树前，南来北往的人们摆起了集市，米饼面食的香味儿飘入鼻子，碧瑶饥火烧肠，她摸了摸身上，找不出一个铜板。

几步之遥的墙根倚着几个兵痞，他们半眯起眼打量着过往的人们，忽然，其中一个站起身，脸上焕发出某种猎奇的光彩，他扛着枪踱到碧瑶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兵痞一脸坏笑，脸上的烧疤拧在一起，丑得像一桩冤案。他用枪尖挑过一小袋白米，掷到碧瑶跟前。

“跟了爷，这袋米就是你的。”

米袋瘫在脚下，边角圆鼓鼓地凸出饱满感，碧瑶不自觉多看了几眼，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匆匆而过。兵痞并未甘心，干脆挑了枪拦住碧瑶，一只手轻浮地抚过她的脸颊。

“爷还有些饷银，跟了爷就全都给你。”

沉积了几日的怨愤在瞬间爆发，碧瑶拍开他的脏手，瞪圆了一双杏眼，“有种就去灭几个鬼子，别在这里人模鬼样调戏女人！”嗓音尖亮地划过上空，“滚呀——！”

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到这里，碧瑶依着性子喊了后，嗓子冒火般疼痛，她扫了眼兵痞发青发白的面色，后怕急剧攀沿到心头，转身飞也似的跑了。

碧瑶回到城区时，日头已滚到教堂尖顶。租界里，人们的脚步缓急不一，那片坐拥在深草密树里的高级住宅区更是宁和得如同太平盛世。铜门依旧紧锁，遥望去，窗台上的花草爆出了点点粉色花蕾，柔长的枝条又深了半指，风拂过犹如一把收不住的柳丝。

碧瑶转身，微垂眼眸，一个彩色小皮球骨碌碌地滚到她脚下，她下意识拾起，见一个金发小男孩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怕生的惧意。

碧瑶将球交给他，小男孩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稚嫩的乳牙。他拍着球走远。

春寒未消尽，手把着栏杆一片冰冷，碧瑶抱着双膝坐下，心空得像是眼前飘过的风。

江边码头，洋轮载回了返乡的人，离乡的人们见战火烧不到家门口，纷纷携老带幼返回。江涛丰满、高昂，水波含光隐燿，洋轮低低地沉鸣，熄火的烟囱飘出一缕明透清澈的烟。

碧瑶不知道是第几次站在码头，第几次等候开闸涌流的人群中能够出现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溥伦说的归期早已过，申城最后一点寒冷随着融尽的清雪逝远，春雪乱飞仿佛是在昨日，回首已是小雨裛梨花的时节。暖暖的水雾烘出了青草色，对岸那片被炮火烧过的荒地也迅速铺满芳草，一野新色。

“你来过了，还是……你已经忘了。”碧瑶充耳不闻人来人往的嘈音，水面碎珠般的亮光连动晃入眼内，满心悲戚。

“碧瑶！”

喊声亮了她的心魄，碧瑶猛然望去，适才点亮的惊喜缓缓平复下去。段睿站在船头，一缕晨光披在他的肩上，看见她，他的眼眸是那么惊喜。风扬起他的黑发，阳光涂染他英俊的面颊，明亮而热情。

段睿疾步来到碧瑶面前，他显然没有料到会在码头遇见她，喜悦满溢至心口，他忍不住抱了碧瑶一下。

“我来找你。”段睿扶着碧瑶的肩，眼里划过光芒，由于激动，他有点语无伦次，“我不知道你一个人过得如何，很担心，没想到刚下船就碰到你。你还好吗？”

“我……”他的热情让碧瑶有点恍惚，也许是熟人在身边，漂泊的情绪稍稍安稳，她呵了口气，“我饿。”

段睿连行李都未来得及卸下，领着碧瑶进了路边的饭馆。暖热的米面一下肚，碧瑶活泛起来，双颊似抹了浅浅的桃色胭脂，眉目灵活一转，乌亮的眼眸微蕴着笑意流转开，濛濛一泓秋水，竟让段睿微然晕眩。

“碧瑶，”段睿捉住她的手，满目恳切，“跟我走吧。”

“不，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碧瑶看他一眼，很坚决地说道：“他会回来的。”

“如果想回来，他早就回来了。”段睿含混地说着，眸子深处划过恨意。他微耸眉头，还想说什么，发觉碧瑶的目光落在别处，像是出于习惯性，她的脸上堆积出恐惧的神情。

段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几个东洋人摇摇摆摆地进了饭馆，阴冷的目光锁定在碧瑶身上。

段睿瞄出端倪，“我们走。”他抓了碧瑶的手，匆匆离开。

那几个人如影随行，绕过人流不近不远地跟着他们。快到段家门口时，顾虑突然而至，碧瑶睁着一双惊惧的眼睛，对段睿说道：“你带我走吧，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住这里。”

这正合段睿的意，他应允，略一思忖，拉着碧瑶直接去了火车站。

站里挤满了形形色色逃难的人，跟踪他们的东洋人被人群冲散，段睿趁机带着碧瑶来到站台，买好票子汇入拥嚷而至的人流。

“我们去哪？”

“我爷爷以前住的地方。”段睿回想着刚才的情景，问道：“那几个人从在码头起就一直跟着你，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碧瑶她心有余悸，却无心多说。

“那几个混蛋。”段睿愤愤的，他不敢想如他不在，碧瑶会有什么事。

城内暂时是不能呆下去了，不知道段睿说的地方有多远。碧瑶转头问：“那地方远吗？”

“不太远。”

人流借着冲力往车上挤，碧瑶被挤到车窗前，根本上不了车。段睿一手拉紧碧瑶，将行李细软往她怀里一放，把她拉到自己背后。“小心了。”段睿支起手肘，砸开车窗玻璃，一时满地哗啦啦的跌碎声。人群更加骚动起来。

“你先进去！”他托住碧瑶，让她先进了车厢。

火车很快就启动，有人干脆往车顶爬去，满载的行李包袱不小心脱了手，不能回身去取，只好骂骂咧咧的，挨着担菜挑禽的农户们坐好；赶不上车的挥着手边跑边喊，喊得声嘶力竭，几乎绝望。列车员置若罔闻，冷着脸砰的一声关好车门。

火车轰隆隆前行，车头烟囱里的浓烟自窗外飘过，拂入鼻端是一股呛人的焦煤味。碧瑶安静地坐着，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后抛去，沿途日暖烟轻，几条树影凌乱扫过。日头缓缓西倾，天边云舒霞卷，红彤彤的夕照晕暖了整个车厢，涣散出某种怀旧感。

碧瑶拉回放远的思绪，喃喃自道：“很远吗？”

“不远，很快就到了。”段睿显然不适应车上窳劣的伙食，夹了两口放下。光线亲吻着碧瑶光洁的额头和面颊，很美。火车缓慢前行，他这样看着她，心里满溢着暖暖的幸福。

段睿侧首一笑。他曾幻想多次，两个人紧挨着，静静地坐着，不管外面风景如何，前面终究是要到达的目的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