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样玩意儿……”林秋生喃喃自语，眼里居然有了泪水，寻宝多年的艰辛一股脑儿倾滑到嘴边，不吐不快，“我找那女人找了多少年了，就差那一半儿啊，她手里的那半儿。可惜人疯了，东西也不知去向。”

七夫人心念一动，“老爷说的是谁？”

“就是那个疯女人！”林秋生咬牙切齿，仿佛他所有的麻烦都是那女人设下的。

七夫人一抿嘴角，眼里微火闪烁，“老爷，那女人死了。”

“死了活该！”林秋生火气未尽，说话过于用力，脸上又火烧火燎地疼起来，疼得他直哼哼，眼里噙着的泪也滑了下来。

七夫人掂起帕子，轻柔地替他拭去泪水。

“本想拼凑上半幅赝品，找个不明眼的主儿卖了，谁知道那混蛋偏找了个东洋和尚！”林秋生说到这，情绪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

七夫人掂着帕子的手蓦然停了，像是被戳到了敏感处，心跳猛然加速，手不由自主地抖动。她快速收回帕子，双手暗暗用力绞着，口里却是嗫嚅着：“……不是和尚。”

林秋生耳尖，听出意外，“谁不是和尚？”

“我是说，东洋和尚和我们这里的和尚不同，可开荤，可饮酒，可娶妻。”七夫人惊魂未定，她笑得就更旖旎，“这也是我跟祁家几位太太搓麻的时候，听她们偷偷说起的。”

“没事儿别到处乱跑，多陪陪孩子。”林秋生轻斥她一句，他望向天花板，面色愁苦，“要是整幅画都在我这里，好歹还能卖出去。只有半幅，这不摆明了要我受罪么！我带了幅赝品图过去，连句话都没说完整，就……”

他毕竟只是个陈年太监，除了有点钱可以显摆外，在别人的眼里，林秋生命贱如秋草。

“好歹那半幅画还在这儿。”七夫人安慰他，“只要有半幅，就不怕找不到另一半。”

阳光轻轻地从薄云里探出一些柔和的光线，道旁左侧，南货店的店门还紧闭着，有轨电车蜿蜒着驶远，一个穿浅色长衫的行人摆动双臂走路，和推着胶轮板车的脚夫交叉而过。沿街的白色洋房亮晃晃地反射日光，竖窗开了几扇，风琴声从窗口飘散而至，乘了风，悠扬的音符一路随风湮没。繁叶缀饰的窗台开了簇不知名的花，嫩蕊细开处，几只寒虫啁哳而飞，扑动优雅的花香。

厅里的壁炉燃着，碧瑶往里扔了张废纸，纸张迅速结曲萎缩，火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发出幽蓝的底光。她回头冲溥伦一笑。

书桌靠着窗，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进来，窗未合密，风悄悄地鼓荡着轻透的纱帘，扬起白光迷蒙一片，纱帘翻卷着落下，起伏之间有了类似飞翔的美感。溥伦俯首案前，纱帘收落时，露出英挺的侧脸和一头通密的黑发。

他写得很专心，笔尖划过纸面，究n有声。桌面上铺了好几张弃用的旧纸，他扔一张，碧瑶就接过投到壁炉里。每张纸上都写着几行圆体字，这些被线条牵出优美曲线的异体字，她看不懂，碧瑶浅浅一笑，或许她这辈子都不会懂。

碧瑶又往里扔了一张，终于，忍不住好奇，她问：“你写的是什么？”

溥伦仰起脸，抿唇微笑，“写信给我母亲。”

这回答令碧瑶的心微然一动，他必定是要告诉他母亲，那幅画毫无消息。溥伦俊朗的眉目映着日光，看她的时候眼眸里星子流漾，暖暖的。碧瑶的心口像是被一团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她恍惚无语。

溥伦放下纸笔，在碧瑶身边坐下。自从再次见面，碧瑶的话少了很多，她不像是以前那个大胆直白的小女生，敢当面问他的姓名，目光，欢蹦的步伐连照耀在她裙摆的阳光都随之舞动起来。溥伦伸手揽住她，呼吸软软地拂过她的耳际，像是落下的吻。

“我要送你几样礼物。”

门铃打响，推门而入的正是那位为碧瑶量体裁衣的妇人，依旧身板挺直，一脸傲气，她见到溥伦，才稍稍露出一点谦恭之意。她微微欠身，搁下手里的包裹，“先生，这些是为这位小姐订制的衣物。”

打开戢戢脆响的纸包，里面是一层柔滑的缎面，揭开这层缎面，跳入她眼里的是一抹似曾相识的色彩。

粉桃色的提花缎，淡淡的几杪丝玫瑰，同色缎条绞织成盘香扣子，内里隐缀细如发梢的铜丝，作蝶状诡谲款式，轻盈停歇在领口襟上。

碧瑶的呼吸有稍些的停滞，那一晚，段睿正是把这样一件精美的衣裙送到她面前。她记得，衣襟口的蝶扣隐隐发亮，如梢头春蝶在阳光下抖开透明的翅膀，闪过柔和的光。

“这是最新的款式。”妇人解释道。

授人之物比受人之礼更让人欢愉，溥伦喜欢看到碧瑶眼里因喜悦发出的光亮。“喜欢吗？”他凝视她，目光柔和如水，询问的语气因迫不及待而显兴奋，有些孩子气，“试试看。”

碧瑶走到里间，换上这套精美的衣袍。阳光从窗格间漏下，勾勒出镜前美人的靓影。微暖微凉的湖绸里衬完好贴合了她的肌肤，被线条所强调的轮廓散发青春逼人的气息，心情彷若拥抱了一份属于自己的阳光，跟着视觉明亮起来。

碧瑶轻叹一声。

这样的心情，很久以前曾拥有过一次，就那一次，当柳保给她穿上那件小红棉袄时，她懵懵懂懂地萌发了类似的喜悦感觉。现在想起，记忆像蒙了尘似的遥远。回忆所带来的轻微的压抑感很快被喜悦所替代，和所有普通的女孩一样，靓丽的服饰总是能够使碧瑶暂时忘却其它忧郁因素。随即焕发的甜蜜如一霎暖风，浮到双颊一片殷红飞动。

他……终究是在乎自己的。

门扣响几下轻敲，碧瑶缓过神来，面色绯红地开了门。

她轻巧的身姿伴随着玲珑春色，更胜一株滴露的白芍，恍惚迷离地播弄着他的视线。溥伦稍稍一愣，是出于对美的迷离。窈窕风景穿过眼前，他伸手环住她，由衷地赞道：“你真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