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凉月还似眉弯，薄薄地贴挂在空际。往日深弄里乘凉的人早不见了踪迹，天是越来越冷了。段家的佣人生起了暖炉子，尤嫂夹了几块烁红的碳火放进暖手炉里，给段老爷子送去。
书房里，段鸿昇正就着一枝蜡烛书写着什么。烛光如水，段鸿昇隐在黑暗里的身影随着光影半浮半沉，逐渐清晰起来。尤嫂下意识打开电灯，被老爷子一声喝断：“关了！”
尤嫂依他的话，把电灯拉断，又把暖炉放在桌上，微微福礼便要退去。
“等等，”段鸿昇笔墨不停，“你再去找几只蜡烛来。电灯这洋玩意儿刺眼，让人败了情趣。”
老爷子的脾气古怪，待人待己时而宽容时而刻薄，全依仗自己的心情而来，年纪越大越发厉害。尤嫂深知老爷子今日心情不好，万事只能按其所好去办。
段鸿昇捻笔收墨，微然侧头，瞥见了搁在案桌上的小手炉，他眉头一拧，问道：“立冬了吗？”
尤嫂半垂眼眸，“还没呢，刚过霜降。今年气候反常，冷得快。”
“把这玩意儿收了，我用不着。”
段鸿昇坐下，捋平卷好的衣袖。他抽过一条白巾，仔细擦去沾在桌案边缘的墨迹，随口问起：“我们来这里……多少年了？”
尤嫂收住轻缓的步伐，曳地的袍裙定格在门框里，宛如一幅怀旧的古画。她抚过暖炉温暖的表面，竭力使自己平静，声如轻絮随风影，一路飘散远去，“回老爷的话，好多年了，具体多少年我也记不清了。”
“是啊，好多年了。”段鸿昇端起茶盏，若有所思，“京城应该比这里冷吧？”
“京城很冷，这个时候应该快下雪了。”尤嫂的思绪再也离不开被拉近的记忆，往日风景一幕幕，坠进渐收渐紧的雾影。
“跟我说说京城的事吧。”
“……京城的冬天很冷，但有雪花飘落在金黄琉璃瓦上，很美。在午门的北面有一条金水河，河并不宽，却是微波荡漾，曲折柔美。下雪的时候，雪花一片一片溶入河面，不多久便结成了冰……”
“这里很少下雪，可是冷到骨子里。”
尤嫂微微一笑，“这里水汽足，湿冷。”
“我那时候常年在外，只去过几次宫里。金瓦红墙，气势非凡……毕竟是天子住的地方。对了，老佛爷的寝宫是长宁宫吧？”
“那是格格们住的地方，老佛爷住在储秀宫。”
“长宁宫是怎么样的？”
“宫殿后院有个池塘，天气暖和的时候，有赤尾银身的细鱼绕过碧波青梗……”
“这么说，十三格格也住在长宁宫？”
“回老爷，是的。”
段鸿昇放下茶盏，悠然问道：“十三格格出宫的那天，你在哪？”
无数浮光掠影飞过，扑扬起呛人的尘土，尤嫂缓缓跪下，她的声音有几丝颤抖，“老爷，格格出宫我真的是不知道。”
“那潘惠英可是在你的安排下逃出宫去的？”
尤嫂淡淡的模样，只见眼睫微微抖动，“是。”
“你真不知道那半幅画的下落？”
“不知道。”
段鸿昇沉默了半晌，又说：“知道你和宫女潘惠英的关系不错。不过这事错在她，不在你，否则当年就不会留你在这里。你没必要自责，起来吧。”
夜清似水，几条走廊之隔，灯火犹如焰火般耀眼，灯光迫使月色收了清辉。段睿的房间空无一人，朝南的窗户洞开，清冷的空气卷涌着进来。从这里望去，可以看见段家正门的景致。
段依玲抱着白猫，用手指摩挲着猫的下颚，逗它玩，猫发出舒服的噜噜声。园里喓喓然的草虫声没了，点点秋萤早被冷风吹散，夏日的风竹由于季节的转变也失去了水灵的模样。晚风渐渐磨得尖锐，如一把披霜的薄刃，掠过肌肤铦利若刺。
纱月摇晃人影，在这个高耿的深秋之夜，她的心思竟也如水冰凉。
一记吱嘎声响打断了风声，白猫受了惊，从段依玲的怀里轻盈跃下，飞快地闪到一个花盆后。段依玲回过神来，见段睿抱着几卷彩纸从大门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同学模样的年轻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竹竿，卷纸之类的东西，一伙人哄哄攘攘地拥进段家。
段睿回头招呼他们：“你们先把东西放到我房间里去。”
这几位同学不避生，熟门熟路地往楼上走去。段依玲不明其理，一把拉住弟弟，低问：“阿睿，你这是干什么？”
段睿扬扬眉，“为游行做准备。”
“上次不是游行过了吗？”
“这次不一样，我们搞个大的。”段睿不耐烦这般提问，蹙了下眉头，说道：“姐，你也过来帮忙吧，人多好办事。”
“我才不愿意做这种无聊的事。”段依玲低哝了句。她见段睿不理她，更觉无趣，便一路跟着过去。
尤嫂刚巧从楼上下来，见一帮子年轻人往楼上涌，不觉一愣。带头的那位咧开个大大的笑容，说道：“尤嫂，不必备茶了，我们很快就完事！”
年轻人嘻嘻哈哈，高亮的话音扑碎在楼梯口。等进了房间，大家敛去嬉笑的神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该写些什么标语？”其中一人发问。
又有一人把纸笔递给旁边的伙伴，建议道：“你文笔好，你写吧。”
那人不推脱，接过笔就写。他边写边念：“大好河山……稍有人心，谁无义愤？我等莘莘学子，激于爱国热忱而奔走呼号，前仆后继，以草击钟，以卵击石，既非争权夺利，又非为结党要誉。其心可悯，其志可嘉，其情更可有原……”
有人按捺不住，打断他，“等等！怎么听上去更像当局的话？”
“这不像游行的标语，倒像是申请书。”
“那你来写吧。”
……
一侧，段依玲冲大家勉力一笑，拉着段睿出了房间，悄悄合上房门。
光线清亮地洒在楼道里，相对房间里的温暖明亮，这里是幽凉冷清的，明暗交织，勾勒出姐弟俩心照不宣的身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