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二)
作者:郑乔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698

碧瑶垂下浓密的眼睫,眼窝处洒下一扇阴影。说到溥伦,她是敏感的。他给过她梦境般的温存,问自己,她还能要求什么?

段睿见状,挑起眉梢,越发有意兴地解释起自己的见解,“如果他真的在乎你,就会迫不及待地向你展示他的生活圈子,向所有认识的人介绍你。由此,他会很满足,很骄傲,让周围的人看看,他交了个多么迷人的女友,他要让所有人赞美她的魅力。这是男人的通性。”末了,他加一句,“除非他不爱你。”

最后几个字听上去是那么刺耳,这番聒耳沸心的言辞灼痛了她的心。那只蝴蝶隔着细薄的水雾,渐渐模糊,凝聚成一波柔漾闪亮的水影。

段睿使出杀手锏,“更不会只在晚上来找你。”

碧瑶彻底厌烦了段睿自以为是的言论,心绪一纠结,她抬着哭腔冲他喊道:“我讨厌你!”

段睿一惊,脸上掠过一丝受伤的神色,他没继续说下去,碧瑶眼中的水光揪紧他的心。段睿蹲下,直视她,换了柔和的语调,“今天是我的生日,陪我去茶园看场戏吧,就算是我请你,就今晚……”

哪怕只是今晚,穿上这身美丽的衣裳,陪他去看场戏。

碧瑶转过头,倔强地回绝:“我不去。”

“我不甘心,”段睿立起身子,“除非他向所有人宣示,你是他的女朋友。”

“这衣服你请拿回去。”

段睿定定看了她片刻,一时恍惚不语,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自作多情的小丑。他冷笑一声,说话也带了寒气,“我从不收回送出去的东西,你不要的话,就把它扔了吧。”

晚风从开启的门缝挤入,冷冷地贴过她的后背。脚步声渐远渐灭,碧瑶突然清醒过来,开始觉得懊悔,今天是他的生日啊,他又送她精心准备的礼物,如论如何自己不该这么对他说话,说“讨厌他”。

碧瑶拨弄着蝴蝶扣,一丝后悔慢慢地腾出心口,她应该拒绝得婉转些。

楼下传来一阵嬉闹声,段依玲尖亮的声音盈入耳朵,“阿睿!阿睿!”她唤了几声,像是得不到回答,咕哝了几句不满的话。

碧瑶站起身,跑下楼去。

碧瑶知道段家少爷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躺在书房的摇椅里,晃悠晃悠地整理情绪。果然,碧瑶走进书房,见段睿就躺在摇椅里,只露出一枕黑发。碧瑶转到他身边,段睿半眯着眼,失了神,软绵绵抬不起精神的模样。

衣袖裙摆撩动的风轻拂而来,段睿挑了挑眉,抡起一弯目空一切的笑容,嘴角略带睥睨,“除非你愿意陪我去看戏,否则什么都不用说。”

一片空虚的寂静,他等着她的回答搅乱这份离怨的沉默。

“我可以陪你去看戏,但衣服我不能收。”

段睿起身,脸上的阴云已散去大半,明亮的眼眸闪过一缕少年特有的骨清气质,“衣服是你的,你随便处置。”

夜深了,喧闹的宾客散了些。段家的车夫何三忙着拉送几位颇有醉意的客人,段睿到马路上招手唤了一辆敞篷黄包车。碧瑶抬脚上车时,一个敏锐的想法让她的情绪顿时陷入谷底:自己这么做,是在犯错吗?

“阿睿!”段依玲有些嗔怒的叫声从身后传来。

段睿没理她,吩咐车夫起步。

诺大的段家洋房,夜色分明如晴昼。酒席的末尾是西式香槟宴,聚者多为年轻的客人。佣人们开启冰镇的香槟,一记圆润清爽的“砰”声被随后涌上来的欢笑所埋没,一只只线条优美的酒杯倾注半满的琼液,缓缓上升的犹如水晶珠帘漫过穹庐。段依玲抚着冰凉的杯缘,有一下没一下应付宾客热情的问候。

她拾得空隙,敛去疲累的笑容,转身轻声问家佣:“阿睿呢,去哪儿了?”

佣人低低地回答:“少爷去戏园子看戏去了。”

“看戏?”段依玲百思不得其解,眼波流转对向满席客人,心火一上来,语气甚是责怼,“这时候看什么戏,这么大帮子客人让我一个人招待,太不像话了……一个人去的?”

“说是和碧瑶一起去的。”

周围的喧闹像是突然静下来,玻璃的寒气隔了层恍惚的膜摩挲着侵入玉指,段依玲又气又急,用劲儿把酒杯搁在托盘上,咬着一口碎牙说道:“阿睿这是在干什么!”

有股怨气迂长徘徊于心腔,火气混着酒气窜上来,敷在眼底徐缓燃烧。段依玲轻咬下唇,熄灭了破坏自己心情的那个想法,继而转首轻柔地嘱咐佣人,言语似娇莺,一声声勘听,

“去把溥伦先生请过来,就说是我请他。”

话音未落,身体已向前挪去,唇齿启笑巧对客人。段依玲扭走了几步,见佣人杵在那里,面露难色。她瞪圆凤眼斥道:“晚宴才刚刚开始,有啥好为难的?”

佣人这才应声出去。

借着轻轻的一点酒力,段依玲笑靥若花,辗转入房打扮,把诺大的场面交给段夫人打理。她清楚这行为与她的礼貌修养是逆反轻擦的,但她能掂量出孰轻孰重,为此她要搏一搏。

房间里开了大灯,小圆镜倾斜适宜的角度,照出段依玲微熏微醉的面容。口脂很明艳,拢高的黑发把她的脸挽出很美的轮廓,一剪细波明眸,腻玉般的素颈……她本是今晚众目捧出的女神,容不得寂寞来侵袭。

夜如一曲缓歌,点拨出明娆妖丽的调子,听得人芳心宛若枝头月,随声款款摇动。岁华都瞬息,红颜短暂本如一场春色,切莫轻掷。

当佣人告知说溥伦来了,段依玲抿唇轻笑出声,是欢愉。她知道以他的修养,是不会拒绝今晚的邀请的,更不会像上次那样弃她而不顾。

她要陪他跳完那支未了的舞曲。

宾客渐渐散了,月色皎洁无倦,沿阳台迢递,压住楼下弱弱的几烛灯光。高墙歇了几缕月痕,在白猫的身上晕上一圈月光,它正低头舔舐着掌心。

新换的煤油路灯燃烧得肆意,摇晃着将来者长长的身影拖曳到门内,熟悉的英俊使醉魂易醒,段依玲爱极这种感觉。

也许是出门遇到散席的宴客,溥伦同段家的老佣问谈着什么。

段依玲放轻步履,行路犹如一只优雅的猫,轻巧地来到他面前。

她看见溥伦手里的玫瑰,一枝新摘的,带露的玫瑰,瑟瑟晚风中惊喜地朝她展示半合的花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