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无波无浪地淌过去，黄埔江上浪花如雪叠江风，晚雾起凉，摇橹晚归的渔船撞碎了那轮海中月。这一晚，万家灯火随流水空浮，伏波拖曳出迤逦惊世的繁华。

段家热闹异常，这天是段依玲和段睿的生辰。富贵人家摆生辰酒宴是极尽奢华，何况是一对双生姐弟。连他们小时候的乳娘都记得请来了，更不用说亲戚朋友。最忙碌的是厨房，从早晨起，碧瑶就随尤嫂去集市买宴席所需的菜品，回来后还要洗菜，挑菜，备好供老厨师下锅用。

也许是满屋子洋溢的喜气沾染了碧瑶的情绪，她的嘴角始终挂着一轮明亮的笑容。

尤嫂让碧瑶把一碟子切好的水果送到客厅里去，并关照道：“休息会儿，让他们忙去就好了。”

灯火射窗，客厅里比任何时候都热闹。一帮子年轻人聚在一起，天南地北地侃着。段依玲穿了件黑色低胸晚礼服，高绾的发髻，两枚钻石耳环烁烁，点缀出她年轻面庞优美高雅的轮廓。相比之下，段睿就随意得多，他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衣，走动的时候，像是雨后的阳光在房间里跳来跳去。

碧瑶迅速地掠视过人群，溥伦不在，也没有林静影。算来，溥伦也是段小姐的朋友。也许是上次的误伤，两家少了来往。今晚他没来，碧瑶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失望。两种复杂的情绪搅缠着，她悄悄地退出充斥浮华青春的客厅。毕竟，她和他们不是同一世界的人。

碧瑶洗去满身油烟，换了套干净的衣服，坐在阁楼里梳起湿漉漉的长发。梧桐落了一地干枯的叶子，落叶下似有秋虫鸣叫。

梧桐叶尽，视野就真的明亮起来，碧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飞驰而过的车辆和缓缓走过的行人，还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总是能等到他的出现，今时，或者明日，他总会来的。她从不要求他能为自己多做点什么，只求身影渐近，声渐近，寻她而来，步步叩满甜蜜的期盼。

朝来暮去之间，她竟习惯了这样的等待。

碧瑶恍惚无语，伸手拢去纠缠于梳篦间的发丝，长风顺着半掩的窗吹进，秋凉丝丝捎入发根。

有人敲起了门，颇有节奏的“笃、笃、笃”三声响。

碧瑶了解这独特的敲门声，她披上外裳，清亮地应了声：“进来。”

段睿满面春风地推门而入，手里还拿着个包裹。碧瑶坐着，纹丝不动，她知道段家少爷通常会在这个时候摸上阁楼同她说几句话，有时聊个开心的话题，更多的时候是拌几句嘴就结束，惹他怒气冲冲下了楼，碧瑶则望着有限的一方天空发起了呆。

今天是他的节日，碧瑶不想弄出不快的事情，她转过脸，主动打了招呼，“生辰快乐。”

光线浅不盈尺，楼下的灯光攀不上阁楼，昏暗朦胧勾描出段睿挺拔的身影：顺滑的浓密黑发，干净的白衬衣，俊朗少年特有的勃郁英姿逼人眼目。

门顺手带上，室内幽然暗下，碧瑶开了窗台前的小灯。

段睿把包裹轻放在小桌上，满脸溢满温柔，“给你的。”

碧瑶的心一颤，无法摆脱的感觉哽住话语，下意识的，她还是开口问了，“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凭直觉的，有句话在她脑子里飞旋：不能打开，拒绝吧。蓦地，翻卷上来的好奇心按捺住所有的不合时宜，碧瑶抽开了包裹上的粉红丝线。她默默念着，看一眼就好，就一眼。

纸包是硬质的，发出戢戢窸窣的脆响，碧瑶翻开包裹严密的纸张，里面是一层丝滑柔软的缎面。轻揭去薄软的绸缎，蓦然，一抹熟悉的颜色跳跃着闯入了她的眼里。

粉桃色的提花缎，淡淡的几杪丝玫瑰，同色缎条绞织成盘香扣子，内里隐缀细如发梢的铜丝，作蝶状诡谲款式，轻盈停歇在领口襟上。灯光流转，衣襟口的蝶扣隐隐发亮，如梢头春蝶在阳光下抖开透明的翅膀，精致到连呼吸都有稍些的停滞。

像一道突然出现的美景，措不及防地落入了碧瑶的视野，这样的衣服，她在梦里都难寻得。这料子她在恒记裁缝店见过，没想到做成衣裳，倍添富丽。碧瑶抚过柔滑的缎面，发自内心的一声长叹，“好美的衣服。”同时，她很是感动，鼻子有些发酸。一划而逝的想法竟然是，为什么会是他送的？如果不是他，那该多好……

段睿从碧瑶的眼中得知，她是喜欢这件衣服的，他没料到赠人礼物比收他人之礼更让他欣喜慰然。他缓缓靠近，眼里潋滟着恍若一梦的深情，开口亦是轻柔至极，“试试看。”

拒绝这份美丽很难，拒绝一份真挚的心意更难，碧瑶把头埋得低低的，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窘迫。她可以接受譬如蔻丹这样的小礼物，但是这件贵重的衣服她断然不能要。如果她落落大方地收下，彼此间的关系就转为微妙，于他不公平。她不是那种贪人便宜的女孩子。

碧瑶收回流连在衣物上的手，声音低得不能再低，“谢谢你，我不能收。”

“为什么？”疑问间，语气已降了温度。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沉寂如室内柔和的光线舒缓地铺开，窗外的夜色焚灭不复，碧瑶觉得尴尬，呼吸在胸腔内无声地膨胀，压得她心膜隐隐发疼。有些话还是要说明白，免得双方为难，“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已经有了男朋友…我不能随便要你的东西。”

说完了，碧瑶垂眸不语，她希望段睿能够收起衣裳，安静地离开。至于以后，让时间来磨淡这份为难吧。

蝴蝶扣流闪如寒星，转过一段妩媚的诱惑。碧瑶一疏神，听见段睿哼哼地冷笑了下，语气甚是玩世不恭，“你当真这么认为？”

碧瑶惊讶他的口气，尴尬减去大半，她抬头，不服气地回道：“当然！”

段睿靠得更近，他盯住碧瑶的眼睛，面色庄重，如同问起一个异常严肃的问题：“我问你，他说过你是他的女友吗？”

碧瑶一愣，反而觉得这问题可笑，这还用得着说，不是明摆着么？

段睿还是同样的神情，“他向你介绍过家人朋友吗？”

碧瑶替溥伦解释，“他的家人不在这里，他一个人在上海。”

“那你了解他的社交圈子吗？”段睿的眉眼间掠过一丝残酷的得意，“别跟我说他连认识的人都没有。人是不可能孤立地活着，尤其是在这十里洋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