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雅婷专程抽空回家了一趟,给苏正乾送药,虽说苏正乾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但还是处于疗养阶段。车外已下起了毛毛细雨。地面上有些潮湿。可是她的耳畔却响起自己小时候被苏正乾呵斥的情景:那也是阴沉的天气,她和苏逸青在家里玩耍。虽说苏逸青平时在家也有些霸道,总是让姐姐陪他踢球,玩弹珠。有时,苏雅婷说,她得写作业呢?苏逸青也缠着姐姐不让写。苏雅婷便打开电视给苏逸青看动画片。苏逸青一边吃东西一边说,姐,我口渴了。苏雅婷说,口渴了,自己去厨房倒水去。苏逸青说,姐姐倒。苏雅婷说,你们幼儿园的老师是怎么说的?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苏逸青说,老师说了,互相帮助。苏雅婷听了,哭笑不得,这也叫互相帮助?苏逸青拖长着声音说,就是啦!苏逸青不管苏雅婷,只管在一旁大喊大叫,姐,我口渴,那一声高似一声的呼叫声,让苏雅婷生出了几分烦闷,没好气地说,你叫魂呐,你喊冤呐!苏雅婷一看到苏逸青那个模样,不由得想到了苏正乾。苏正乾平时在家也是这个模样和德性,坐在沙发上支使苏雅婷说,去,给我倒杯水去;去,给我拿根牙签过来;去,下楼把家里的垃圾倒了;去,把地扫一遍。总之,苏正乾就不能看见苏雅婷闲着……在这个家,苏雅婷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丫环——扮演就是端茶送水干粗活的角色。而活学活用的苏逸青有时就学着苏正乾的样子,支使着苏雅婷,苏雅婷的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了。反感透顶的苏雅婷嘴里嚷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苏逸青威胁姐姐说,你不帮我倒,待会儿告诉爸爸。苏雅婷说,告就告呗,我怕你吗?你告诉爸,我告诉妈。刚好此时,苏正乾背着一双手从外面溜达着回来了,他看了苏雅婷一眼,没好气地说,都几点了,还没做饭呢。苏雅婷看见苏正乾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苏雅婷知道,没有母亲在家给自己撑腰,最好是小心一点。因此,小心翼翼的苏雅婷立马站了起来,去厨房淘米做饭、洗菜,炒菜。在苏雅婷的印象里,苏正乾从未好好跟苏雅婷说过话。他说话的腔调总是顿和挫,没有抑和扬。平板中带有一点尖锐,严肃里带着一点腻烦。自小的苏雅婷就知道苏正乾不喜欢自己,看自己不顺眼。无论自己怎样做?都换不来苏正乾一张和颜悦色的笑脸。苏雅婷不明白,苏正乾为何不能像别的父亲那样拉着自己的手,有说有笑地走在大街上?苏正乾为何就不能像别的父亲那样和颜悦色地同自己说说话,话语里不时地带有一些赞许和肯定?在苏雅婷的心里有太多的疑惑,直至有一天,苏正乾同母亲吵架时,一时气急的母亲说漏了嘴。邓玉春说,如果苏雅婷是你自己的孩子,你会这样对她吗?……还是孩子的苏雅婷八岁时就学会做饭。苏雅婷明白,很多同龄女孩都还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哩!当然,她也可以在母亲的怀里撒娇——母亲确实心疼她。可是苏雅婷竟因为母亲的心疼,父亲的冷漠,她比同龄孩子早熟很多,也懂事很多。她知道母亲每天上班很辛苦,她也知道母亲总想千方百计地护着自己。母亲和苏正乾吵架大多是因自己而起。苏雅婷也不想看到这个家硝烟弥漫的样子——而自己恰恰就是战争的导火索。要想这个家太平,而自己就得忍着。是啊,那时的苏雅婷就学会了忍气吞声——忍苏正乾的无名气、腌臜气、火爆气;吞苏正乾的呵斥、谩骂、莫名指责的声音。苏雅婷早已经习以为常了。苏雅婷有时希望自己是一只气球,充气到一定程度,能听到“噼啪”的爆炸声。谁知,苏正乾就是针,一扎一个眼,气球不但没有爆炸,反而瘪了。
苏逸青一见父亲回来,胆也壮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哇哇大叫:姐姐,我口渴。叫了你半天了,你听不见吗?你脑子进水了吗?苏逸青在幼儿园什么没学会,骂人的话倒学了一箩筐。苏正乾听了,不但没制止,反而在一旁帮腔道:当姐姐的就不能帮弟弟倒一杯水吗?此时的苏雅婷正在厨房里切冬瓜,一听到苏正乾的声音,心里一紧,不小心便切到了手,见有血迹洇了出来,苏雅婷赶紧将手指含在嘴里。苏正乾见苏雅婷半天没动静,想着她一定是不愿意。于是便提高声音,恶声恶气地说,苏雅婷,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听了苏正乾的话,苏雅婷只有忍痛帮苏逸青倒了一杯水墩在茶几上。苏正乾看了一眼苏雅婷说,什么态度?苏雅婷听了也不吱声,含着眼泪进了厨房。那时的苏雅婷真的觉得生活很绝望,她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才是一个头?为了早日有出头之日的苏雅婷只有努力读书。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只要母亲在家,就不让苏雅婷动一根手指头。那天中午,苏雅婷炒了一个冬瓜,还有辣椒炒鸡蛋。苏正乾说,这鸡蛋炒得有点咸。苏逸青说,爸爸为什么不炒菜?爸爸炒的菜肯定很好吃。苏正乾说,一个大老爷们炒什么菜啊!这本该是女人做的事情。在饭桌上,尤其是母亲不在家的情况下,苏雅婷是不吭声的。只有苏正乾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苏逸青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苏雅婷也不想当他们的听众,她匆匆地扒完碗里的饭,就回到自己的屋里静静地等着收拾桌子。根本不用苏正乾吩咐,苏雅婷会洗碗,抹桌子。然后,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苏正乾倒一杯水,递上一根牙签。这仿佛成了她每天必做的功课。苏雅婷的行为举止仿佛得到了很多左邻右舍的叔叔阿姨的赞许。周围的邻居都喜欢把苏雅婷当成教育儿孙的正面教材。你看看人家苏雅婷才多大年纪,就懂得替父母分忧。而你们呢?每天就知道买玩具,去游乐园玩。当然,他们可不希望自己的儿孙像一个小奴才似的活着。他们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孙脸上过早地有了大人的忧郁。其实他们在怜悯苏雅婷的同时,心里多了一份感慨罢了……
就在苏雅婷进门的那一刻,只见苏正乾和苏逸青坐在桌子前吃饭。苏雅婷问苏逸青什么时候回来的?苏逸青说,两小时前到家的。苏雅婷一边换拖鞋一边问,妈呢。苏逸青说,妈去同事家喝喜酒去了。苏雅婷将药放在茶几上说,这是药,放这里了。苏逸青说,快过来吃饭吧。苏雅婷说,我吃过了。苏逸青说,都到家了,也不在家吃。外面的饭菜香一点吗?苏雅婷听了,笑了笑,没有言语。苏雅婷打开电视,眼睛盯着电视上的画面。其实看电视是在其次,主要是制造一些声音。她故意将电视的声音调至适度,装作聚精会神看电视的样子。餐厅的苏逸青和苏正乾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吃完饭的苏逸青出去了,苏逸青说是买一点东西。苏雅婷本想同他一块出去,可是苏雅婷的话还未出口哩,苏逸青成龙卷风似的旋走了。苏雅婷突然觉得房子有些囧逼,尤其是独自面对苏正乾时,竟然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和狂燥。她突然觉得自己长这么大,连独自面对苏正乾的能力都没有。此时的苏雅婷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躲进自己的房里不出来。无奈的苏雅婷只好重新坐在座位上。不停地调着电视画面,觉得没有一个节目能让此刻的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哪怕是平时苏雅婷最爱看的综艺节目。苏雅婷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她慢慢地喝着水,眼见着一杯水喝完了,可她依然不能平静地自在地坐在沙发上。此时的苏正乾却能视若无睹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酒,尽管盘子里只有几根稀疏的青菜,还有屈指可数的几粒花生米。苏雅婷最佩服继父的一点,就是再匮乏的菜肴他都能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吃出世界上最丰盛午餐的姿态来。他微张着嘴,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只听见一声脆响。然后,微闭着双眼,仰脖喝上一口酒,咂巴着嘴,那滋味,那神态真是悠长啊!苏正乾每天就这样陶醉在酒里,陶醉在自己的人生里。尽管苏雅婷不知道他的人生是什么?此时的苏正乾有意无意地往苏雅婷这边看上一眼。屋子里真的很安静,除了电视的声音,除了苏正乾咂嘴吮舌的声音,剩下却是两颗心跳的声音。苏雅婷倒想率先开口说话,可她在脑海里编织罗列了很久,竟然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言语来化解眼下的尴尬。在苏雅婷的印象里,她从来没有这样同苏正乾单独共处过,也从来没有如此别扭过。吃完饭的苏正乾竟然亲自动手收拾碗筷,这确实把苏雅婷惊着了。哎哟喂,金贵了一辈子的手,如今竟然也动手收拾碗筷了?苏雅婷终于找到说话的源头,赶紧站起来说,你放下,快放下,我来收拾就好了。这好像是条件反射似的!说着,苏雅婷走到餐桌前,从苏正乾手里夺过筷子。麻利地系上围裙,捋起衣袖端起桌上的盘子一闪身进了厨房。苏正乾看了苏雅婷一眼,也不言语就走开了。苏正乾刚在沙发上落座,苏雅婷依然像小时候那样,给苏正乾泡上一杯茶,将牙签盒放在他跟前。然后,苏雅婷去厨房洗碗,只不过,苏雅婷这回洗碗的时间有些过长。她似乎有意躲避苏正乾,洗完碗的苏雅婷抹桌子,她抹了一遍又一遍,苏雅婷不是在抹桌子,而是抹自己内心的尴尬。苏雅婷想:母亲喝一个喜酒也这么久,苏雅婷回来之前,没有跟母亲打电话,所以,邓玉春是不知道苏雅婷今天回家的。可是苏逸青出去这么久,干什么去了?人家去北京的超市买东西也该回来了。这两个人……这样想着,苏雅婷的心里不禁有些茫然和惆怅。苏雅婷将厨房收拾干净,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若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偷偷地往客厅里瞟了一眼,只见苏正乾将双脚搁在茶几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电视新闻,好像他是一个胸怀天下,胸系国家的大将军似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对这些时事新闻感兴趣了?苏正乾当然不是对这些时事新闻感兴趣,而是男人扎堆时,谈的大都是体育和时事的话题。他为了不让自己落伍,为了不在他人眼前丢份,而不得不下的功夫。如今的苏正乾不仅看,有时还反复地看。为的就是在人前说几句铿锵有力的话以显示自己男人的力量实力和某种不可冒犯的尊严。偶尔,他也想被别人注目一番。至少那种感觉让苏正乾很受用。他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如此扬眉吐气过,而只有在谈论时事时,方能找到那种侃侃侃而谈的感觉……
在母亲和苏逸青没回来之前,苏雅婷觉得自己必须找一些事情来打发眼下无聊的时间。尽管母亲已经将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但苏雅婷还是不厌其烦将地扫了一遍,又用拖把拖上一遍。当苏雅婷拖地拖到苏正乾身边时,苏正乾说,卫生,你妈早上都打扫过了。你刚回来,就休息一下吧。苏雅婷头听到苏正乾一改往昔的尖锐和不耐烦,至少那声音听上去温顺了不少。虽然,苏雅婷没有抬头看他的脸色,但苏雅婷知道继父也是一个喜怒于色的人。不过,苏雅婷习惯了冷漠的苏正乾,习惯了粗暴的苏正乾,乍一听到这声音,突然有些不习惯了。她甚至觉得他们之间还是横梗着冷漠和坚硬比较自然。
喝完酒的邓玉春被几个老姐妹拉去逛街了,而苏逸青却一头扎进了网吧再也没出来。
苏雅婷看了一下时间,她突然想走,走哪去?回单位去。这个念头一闪现,很快就得到了自己的响应。对,现在走,还来得及。她仿佛在逃避什么?苏雅婷梳了一下头发,决定不等他们回来了。或许离开是最好的选择。走之前,苏雅婷只说了一句:单位有事,现在急需赶回去。
苏正乾站了起来,你现在就走,不等他们回来了?
苏雅婷说,不等了。晚了,就赶不上车了。说着,苏雅婷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楼的苏雅婷又抬头看了一下自己房子,仿佛是离别后的最后一抹留恋似的。苏雅婷这一抬头有些情不自禁,又有些不由自主。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了,她很少有想家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母亲,她恐怕连这个家都不想回了。然而就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间,突然发现一个人影趴在窗口往下看自己。等苏雅婷再仔细看时,窗口的人影不见了。苏雅婷突然笑了,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不知太阳何时从云层中露出了半张脸。她突然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这种感觉竟然让她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