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正乾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邓玉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跟她“呛”了大半辈子的男人不知这回进去是否还有机会活蹦乱跳地出来?虽然,以前的邓玉春觉得苏正乾一点也不像爷们,别的男人都能挣钱养家,而苏正乾这个男人,这辈子好像没干过什么正事?除了游手好闲就是游手好闲。一天从东逛到西,不是背着手看别人下棋,就是抄着手看别人打麻将。更可气的是,偶尔还和那些老娘们说一些打情骂俏的话。就算是带着拖油瓶的邓玉春嫁给他也觉得冤屈。能不冤屈吗?在苏雅婷出来工作之前,这个家就是靠邓玉春拼命支撑着,那时的邓玉春多想有一个人同自己分担一下。然而苏正乾觉得这一切都是邓玉春自找的。邓玉春是自找嫁给他的,因此邓玉春的委屈也是自找的。这跟他没一点关系。邓玉春看着苏正乾一脸的无赖相,心里的那个气呼啦啦地直往上蹿。可是你气得火冒三丈又能怎样?你气他不气,他依然能悠闲自得地喝酒,将半碟花生米吃得一颗都不剩。剩下的只是邓玉春那颗颤栗的心。邓玉春若不是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恐怕早就跟他离婚了。邓玉春在心里都跟苏正乾离了多少回了。可此刻的邓玉春同苏正乾一刻都不想分离,她怕这一别是——生离死别。邓玉春这样想着,心里突然有一种庄严的仪式感!脸上的表情也不由得凝重起来。邓玉春虽然相信现在的医疗水平,但心里总是有些忐忑。忐忑的邓玉春俯下身去在苏正乾的耳边轻轻地说,别怕,我和苏雅婷在外面等着你出来。
手术室的门关闭了,而邓玉春的泪匣子却打开了。她不停地抹着眼泪。
苏雅婷不明白母亲那滔滔不绝的泪水从何而来,看着母亲肆意泛滥的泪水,心想,这泪水流得够深刻够深沉啊!恐怕不是苏雅婷之辈所能理解的。没想到,他们打打闹闹这么多年,苏雅婷差点被自己的肉眼所蒙蔽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夫妻多恩爱哩!如此想着,苏雅婷也忍不住哑然失笑地嗔怪道:不懂老人的心思,就别瞎猜!或许这是母亲压抑已久的泪水,以前没有机会让它们喷薄而出,而此时此刻,终于可以开闸泄洪了。苏雅婷看着母亲,伸出手象征性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她觉得母亲完全没必要将自己的情感如此露骨地晾晒出来。不就是做一个开颅手术吗?有那么恐怖吗?苏雅婷知道母亲是被自己内心所设想的恐惧吓坏了。她想到的只是苏正乾最坏的结果。没见过世面的老太太,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都会被放大数倍,然后无故地将一颗心悬得高高的。可是担心有用吗?苏雅婷看着母亲安慰道:没事的。肯定没事的。现在的医学多发达啊!别说做一个开颅手术,就是头颅移植手术都没问题。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他出来时一定会没事的。你难道不知道他命大?他这辈子命都大于我们。
听了苏雅婷的话,邓玉春的情绪似乎平缓了许多。她也感觉到自己方才的泪水流得有点多。为自己刚才的情绪失控而有些难为情。女儿毕竟长大了,她有自己的思维和判断。当邓玉春看到苏雅婷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时,轻轻地叹息一声,象是解释也象是陈述:少来夫妻,老来伴。这人年纪大了,很多东西也就放下了——包括年轻时的那些恩恩怨怨。你现在还年轻,或许体会不到这种心情。我们一天天地老了,知道在尘世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但情感却越来越放不下了。有时候我在家里翻看你和苏逸青小时候的照片,那时的你们调皮捣蛋,总是惹我们生气,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是小孩应有的本性。反而觉得可爱了!记得有一回,你放学回家,看到桌上的菜皱着眉头说不想吃。我说,饭菜都做好了,就将就着吃一点呗。谁知道,你偏跟我扛上了。嘀咕了一句:人家的父母多有钱,孩子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我看了你一眼,没好气地说,人家的父母那么好,那你为何不投胎到人家家?这能怪谁呢?只能怪你自己没眼光,投错了胎。你猜你说什么。你说,也是,我也觉得自己投错了胎。我当时听了,那火气一下子就上来,我想着自己如此辛辛苦苦地将你拉扯大,竟然把你拉扯成白眼狼了,这羽翼未丰呢,说话倒挺呛人的。我的手刚扬起还没落下哩,你的眼泪率先流了下来。我说,犬不嫌家贫,而你却连一条犬都不如。你读书读到**里去了。那天中午你没有吃饭……我每每想起这些陈年往事,就觉得颇有几分趣味。
苏雅婷说,你就记得我的坏,苏逸青呢?
邓玉春说,他一个男孩子更调皮捣蛋。
那你跟我说说呗。
邓玉春看了看苏雅婷一眼说,他都有女朋友了,还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干吗?
苏雅婷笑着说,他都有女朋友了,你们对我也瞒得铁紧的。
邓玉春说,苏正乾就是他那天带女朋友回来摔跤的。我未来得及跟你说哩!
看来,他是心里高兴,一时忘了形就摔了一跤,这样说,也合情理。
胡说什么哩!我这心里……说着,邓玉春叹息了一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苏雅婷说,有话就说呗,在我面前还遮遮掩掩的。
邓玉春说,我觉得那个女孩命不好,你看,她一来我们家,苏正乾就出事了。你说,她是不是苏正乾的克星?
苏雅婷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信这些。我跟你说,这不过是巧合罢了。
邓玉春听了,撇了撇嘴说,反正我瞧见那女孩就觉得别扭。
是你心里别扭吧?自己养大的儿子突然被一个女孩横刀夺爱了……
说什么呢,我是觉得她配不上苏逸青。别看苏逸青,越长越俊朗了。而那个女孩,除了身高,我觉得她没什么可入我的眼,可是……儿大不由娘啊!
苏雅婷喝了一口矿泉水说,那就由他自己呗。
邓玉春冷说了一声说,我不是也由着你嘛,可到现在都没有一个男朋友哩!
哎呀,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妈,我觉得你有点偏心,你怎么觉得苏逸青的女朋友配不上你儿子,却觉得肖世仁配得上你女儿呢?
这能一样吗?你都多大了?爱情都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了,你怎么还不明白?而苏逸青跟你就不一样了,他有挑选的机会和余地,如果条件许可的话。
苏雅婷笑了笑,有人说,只有结婚的爱情,没有结婚的年龄。
邓玉春撇了撇嘴说,你就扯吧。我们那个年代,只有适龄的婚姻。你说你今年都多大了,再拖几年真的就不好找了。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不是等着那个采摘的人到来吗?虽然等得有点发急,但是此刻的他或许就在来的路上,这路途遥远,人潮拥挤的,当然,得费一些时间和周折啦!
邓玉春嗤之以鼻地说,等采摘的人来到,花都枯萎了。
苏雅婷笑着说,没准枯萎的花逢春时再次绽放。
是啊!岂止是绽放,简直就是绚烂了。可是你知道吗?绚烂不了几天,紧接着就是枯萎。我们是一天一天老了。有些事情,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苏雅婷故意岔开话题说,苏逸青知道他爸的事吗?
他说明天过来。不过,被我阻止了,自从他出来工作,没有往家里寄过一分钱。如果这次没有你,我都不敢想象会怎样?
苏雅婷害怕勾起邓玉春的伤心往事。便笑着说,反正那钱也不是我的血汗钱。
不是你的血汗钱,也是你的补偿款啊!
人重要还是钱重要?行啦!只要人没事就行了。
你说这个苏正乾关键时刻还得靠你这个养女!
行啦……都是过去的事了……苏雅婷阻止母亲再往下说。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苏正乾住院的第三天,正逢星期六,苏雅婷那天中午特意煲了鸡汤,炒了一个青菜,送到医院给父母改善一下生活。坐在床上的苏正乾面无表情地看着苏雅婷一边从饭盒里拨出一半米饭出来给母亲,一边说,这可是农村鸡,五十块钱一斤,闻着还挺香的。
邓玉春说,买什么鸡喽,随便吃就行了。动手术花了你不少钱,我这心里都有些过意不去……
苏雅婷说,妈,你又来了。说着,苏雅婷把手里的饭盒递到了母亲手里。同时把另一个饭盒递到苏正乾面前,你也吃饭吧。
苏正乾呆滞地望着门口,仿佛压根儿没有听到苏雅婷的话似的。苏雅婷和邓玉春也循着苏正乾的目光往门口看了一眼,门口什么都没有。苏雅婷以为苏正乾想什么东西入神了,于是又提高声音说,吃饭吧。
苏正乾依然没有表情。
一旁的邓玉春说,苏正乾,苏雅婷让你吃饭哩!你发什么愣?
这鸡太贵了,我张不了口。苏正乾冷不丁地说。
邓玉春说,哟,还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哑巴了哩。
是啊,我哑巴了,你们一家人就清静了;我长睡不醒了,你们一家人也就消停了。苏正乾冷笑道。
邓玉春看了苏正乾一眼,说什么呢?你扪心自问一下,我们哪点亏待了你?花了这么多钱,把你救活了,你反倒不乐意了。这么多年了,你为了这个家做了什么?还好意思在此说呢。
是啊,此刻的我应该赧颜、应该羞愧、应该感激涕零、应该感恩戴德、应该叩头致谢!应该低三下四、应该奴颜婢膝、应该摇尾乞怜!可我告诉你们——一条缝都没有,更别说是门了。你们羞辱我还不够吗?从年轻到现在,我都是活在别人鄙薄的目光中,活在你们的指责中。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你们给我贴的标签不就是一个无用的男人嘛!别以为,你们花了几万块钱,你们救了我,就可以高高在上了,就可以作威用福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是怎样想的?收起那鄙薄怜悯的表情,收起那仁至义尽的心肠,收起那宽宏大度的胸怀,你们这样做,不就是想获得一种道义上的胜利;不就是想赢得敦厚品格所带来的精神愉悦吗?你们不就是想通过此事给我造成某种心理压力从而在人格上、日后的生活中胁迫我作出某种让步和妥协吗?你们如果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依然还是我——苏正乾。
邓玉春鄙夷地看了苏正乾一眼,冷笑道:哟,这话说得铁骨铮铮,血气方刚啊!只可惜,这些话出自一个软骨之人的嘴是多么不相适宜啊!我听了,全身都起鸡皮疙瘩——心里瘆得慌。你说你,以前只会说一些狠话,可是经过这么一场灾难,反而连狠话都不懂说了,一开口就咬人。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呐!有些人连坐都坐不稳,却要端着,有本事,你就不要别人搀扶啊;有本事,你就不要别人架着啊!大山之所以屹立不倒,那都是别人撼动不了的。要想让所有人的尊重你、膜拜你。你就得像神一样活着。可你自己看看,你是神吗?每天就知道给家人找不自在,自己活得不自在,还不让家人活得自在了,你说你,这辈子还算男人吗?
被邓玉春数落一通的苏正乾似乎没有刚才的嚣张气焰了,他听了邓玉春的话,耷拉着脑袋抖落一句说,我不是男人是女人啊?
哼,世界上你这样的男人也算是“极品”了。说完,邓玉春也不搭理苏正乾,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手,出来坐在苏正乾的床尾低头吃饭,她吃了一口看着苏雅婷说,一块吃一点。苏雅婷说,我吃过了。快点吃吧,再不吃,饭菜就凉了。当然,苏雅婷这话不仅是说给邓玉春听的,也是说给苏正乾听的。邓玉春喝了一大口鸡汤,吮咂有声地说,不错,这鸡汤还真的挺鲜的!喝了几大口的邓玉春说,有些人真的很有骨气,不吃嗟来之食。也行,我是吃饱了,剩下的你就带回家吧。你家不是养了一只狗吗?给狗吃,还会摇尾乞怜呢。
一旁的苏正乾睁大眼睛瞪着邓玉春说,我不是狗,所以我也不用摇尾乞怜,更不用唯你们马首是瞻。尽管苏雅婷将饭菜留下了,苏正乾硬是饿着肚皮没吃。其间,邓玉春借故出去溜达了一圈,可是,回来一看,饭菜还是原封不动四平八稳地在那摆着哩。当然,苏正乾饿的不是自己的肚皮,而是想杀杀她们母女的威风。否则,以后还怎么做人?他的腰挺不起来了,可不想让自己的脖子也耷拉着。这是苏正乾的初衷。这么多年了,他都是如此厚颜无耻过来的。他也是以这种招数制服她们母女俩的。这并不代表苏正乾不明事理,就是因为苏正乾太明事理了,把所有的弯弯道道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苏正乾认为,什么都可以不要,但男人的尊严一定要有所保留的。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活不出“神”的模样,也活不出“人”的模样,但最起码在妻子儿女面前保留着一点人形。偏偏邓玉春不明白此点,总是戳他的痛处和一个男人的痒处。还时不时在家里挑战他应有的权威,这着实让苏正乾很恼火!
不过,住院期间,苏雅婷除了上班时间,都是鞍前马后地围着苏正乾转。为了改善他们的生活,每天晚上匆匆忙忙地做好饭菜送到医院,然后,陪他们说一会话再离开。苏雅婷所做的这一切,如果说苏正乾的心里一点感动没有那都是假的。只不过,苏正乾不会轻意示爱。哪怕是适当的示爱对他来说也有些困难。他在苏雅婷面前生硬惯了,这种生硬对苏雅婷来说,是一种隔膜,而对于苏正乾而言,则是生活的铠甲。
直至出院时,苏雅婷送他们上车的那一瞬间,她听见苏正乾回过头来说,出门在外,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尽管苏正乾的声音有些低沉,但苏雅婷听得很真切。苏雅婷愣了那么几秒钟,心里确实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暧流贯通全身。就在苏雅婷同他们挥手告别时,她看见了苏正乾的那张笑脸如同阳光般在眼前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