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小少爷治好病，威胁了一番后，便让他自个儿离开了。

虽说灵九朱的医馆也有供病人休息的地方，但这里毕竟是百草堂的一部分，他也不愿自己在梦里的时候让一个区区凡人在他的地盘逗留。

也不管这小少爷如何呻吟惨叫，吩咐了赤霞将他给撵了出去。

合上门，这天地间瞬间就清净了许多。

与赤霞道别后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灵九朱的眼里却没有一点睡意。

如今力量已经恢复得有五成左右，睡眠于他来说其实也没有多大意义。

但那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还是让灵九朱躺在床上——却是无法入眠。

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些多，让原本无所事事的灵九朱一下子脑子里塞满了东西。

尤其是自己这医馆边上的大医馆居然被人给买走了。

那个买的人还是与自己颇有一番因果，欠了自己一屁股债的人。

这怎么能忍得了呢，既然当初便说了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了，又为何一天的时间过去，便轻易地买下了医馆？

对于凡人的商户，灵九朱是不耻的，但偏偏有些羡慕。

他们永远走在路上，永远居无定所。

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便可以冲动地买下一些看上去毫无用处的东西。

似乎一生都在想着法子赚钱，也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流芳百世，也没有更多的抱负。

但偏偏——这些人还真就成功了。

一些人甚至花个十年就可以抵过灵九朱老老实实赚百年的钱。

隔壁的大医馆换了东家。

换成了那个叫做公输昊的小商人。

灵九朱越发觉得自己没有容身之地了。

但念及至此，又想起来方才见到的穆世林——那个藏在白纱后的苍老身影。

单从气息上来感知，的确是穆世林无疑。

甚至因为靠的近了，又刻意地去摸索，灵九朱还真的从对方的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因果。

床上坐着的确实是他无疑。

但既然是与灵九朱结缘之人，在缘分未曾了结的时候又为何会不记得他？

灵九朱那时候还试探过对方，却发现对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灵九朱当做了陌生人，从未见过。

而且那老人话语中也有些滞塞，给人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这让灵九朱十分在意，甚至想马上回去，亲眼看看那房间里坐在床上的石林老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是……麻烦的事情！”

灵九朱轻叹。

原本完成了那石林老人的愿望，也算是委托结束。

他和赤霞两人就可以早些离开此处。

看那公输昊忽然对医馆如此感兴趣，他还想着能将这里的小医馆卖给对方。

但现在看来，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了。

对公输昊来说，此处可是百草堂，应该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唔——”

想到这里，灵九朱却是忽地面色一变，只觉心口一阵钻心的刺痛。

整个人便蜷缩在床上。

体内的力量凭空地消失了一成。

他面色惨然，眯着眼睛，看着某个方向。

灵九朱能够感觉到，在那里一个人正越走越远，虽然不知道那么晚了到底在干什么——但方才却是的的确确地从自己的体内平白无故地抽走了一成的力量。

“域外天魔——！”

“呃——”

他紧紧地攥着身下的床单，却只能无力地呻吟着。

这一次是一成力量，下一次呢？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痛苦？

到底最后留下来的会是——

……

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瘦小的身影走在街道上。

背后是刚升起的朝霞。

前方是一扇怪异的古旧门户，上面雕着龙凤。

没有敲门，只是轻轻地在门上一按。

那门户便悄然打开。

随着瘦小的身影步入其中，门户也徐徐合上。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一幕。

就仿佛从未发生过。

瘦小身影的双脚似乎不曾触及地面，踩在地上也没有发出声音。

仿佛也没有呼吸，因为不论距离多近，也听不见他的喘息声。

阴暗的前方不足以成为阻挡他的壁障。

从地底蔓延开的阴寒气息，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被压制。

天亮了。

没有人被他吵醒的样子。

他打开最后一扇门。

将门后的一切尽皆看了个清楚。

玉雕的八仙桌，桌上摆着茶具。

一侧墙壁上挂着不知存在了多久的画作。

画上面是一只腾云的黑豹，背生双翼，栩栩如生。

距离窗户稍近的地方，是书桌，上面还摆着砚台和摊开的宣纸。

走进了看去，宣纸上的画作才画到一半。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待拨开木床的白纱，见到了床上躺着的人。

他轻声呢喃着。

“当年画出山河社稷图的时候，我寻你——只因你画作里暗含天数，有帝王愿召你去宫闱，你以年幼为由辞去，又有修道者寻你可愿上山修行，却被你拒绝——你平生唯一后悔之事，却是画出了那幅山河社稷图，我知你如此做的缘由，但我不懂。”

“你愿以一生为代价，换这一世画出巅峰画作，我愿在离开月唐之前，见证你的画道，所以我又来了——穆世林。”

从容地在床沿坐下，看着躺在床上的苍老身影。

言语中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他想了一夜，终于是想到了如何来解释眼前的这一幕。

也知晓了过去为何以因果之术也无法确定对方存在的缘由。

“人之心意可通天——这自然是有些玩笑了，但人心的力量也不可忽视。”

“尤其是你，穆世林……居然还能继续作画，而且已经如此持续了那么久的年岁。”

“明明……明明你已经死了啊。”

在灵九朱眼眸中躺着的，是一道枯瘦的身影。

那肌肤已经干瘪泛黄。

那头上青丝已经掉光。

那双眸明明再也无法睁开，但搁着的那只手里，却仍旧紧紧地攥着一支画笔。

“上……上仙？”苍老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力，竟是从那具枯瘦的身躯中传出。

“反正你也已经身死，便与我一起走罢，此间阴地，倒是保存好了你的魂魄。”灵九朱淡淡地说道，正要从床上站起身子，“反正到了百草堂，我也可以给你提供作画的工具。”

“上仙，救……救我……”

“什么？”

灵九朱已经打算开启洞天，却听那穆世林苍老的声音继续。

而且奇怪的是至始至终都未曾见到对方。

穆世林的声音——只存在于这具枯骨之中。

已死之人应当魂魄离体，怎的还继续留在这里？

正心里这般想着，却忽觉背后一阵凉风袭来。

不等灵九朱反应过来，却感到一阵钻心刺痛直接从背后穿透了他的身躯。

“唔！”

他猛地转身，却见到在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人。

竟是那穆然！

这穆然此时浑身裹挟着阴气，与四周的天地俨然合而为一，竟是一时不察给了他这个机会。

灵九朱看着从自己胸口穿透而过的一点寒芒，眉头紧皱。

自己居然受伤了？

居然被一个凡人所伤，而且先前对方一点气息也没有感觉到。

是自己失误了，但那可是一个凡人啊，区区凡人——

“你想做甚！”他冷声道，身躯稍稍后退了一些，不再顾着仍旧躺在床上的穆世林，“你可知我是谁！”

“百草堂的主人，这我当然知道。”此时这穆然脸上露出来毫不掩饰的贪婪之色，搓着手朝灵九朱一步步靠近，脸上的表情也越发地狰狞，“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好不容易……不管你是谁，我可不能让你就这样坏了我的好事！”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灵九朱再次责问。

对方知晓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是从何处得知。

心里的疑惑一下子又多了起来，但现在显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只是这穆然却没有回答。

“问那么多问题可是不对的，毕竟死人不需要问那么多……哎？莫非是还没扎透？怎的还活着呢。”正说着，穆然从腰间再次拔起一把短刃，这把短刃不是凡物！

灵九朱一眼便看出来了。

不管是此时插在他身上的这把，还是对方手里的这把，都应当属于灵器的范畴——那是修道者才能炼制的东西，怎的到了凡人手里！

“杀了你，百草堂就是我的啦！”一边大声吼叫着，穆然已经朝着灵九朱扑来。

“想杀我，你还不够格！”灵九朱想要运转法术反扑，却发现身上插着的这把短刃扰乱了他体内的力量，一时半刻动用不了。

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却是袖袍一挥，身形一阵模糊。

待穆然持剑挥来的瞬间，已经身形彻底地散去。

让穆然扑了个空，跌坐在地上。

穆然看着四周空荡的房间，皱着眉，随即又是一声叹息。

“我失败了。”他低着头，也不知道在与谁说话。

“但下一次，下一次一定会成功！”

“……对，我需要他，在我死之前，他绝对不能死，绝对……”

而那张木床上的身躯，仍旧传来穆世林苍老的声音。

原本便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机的残躯，眼角也不经意地流出两滴泪水。

只是那身躯终是没有任何动静。

“救我啊……上仙……”

“上仙快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