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死生契阔(1)
作者:应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1252

.

在夜色中,锦衣卫指挥使沈判与一个美丽的女子像情侣一般地走来。三言两语,那狱官便殷勤地带领两人进入牢狱探人。徐荷书回望了沈判一眼,那意思他也懂得。

&ldqo;好,我在这里坐着等你,你去吧。&rdqo;

走在阴森的大牢里,徐荷书不禁想起了在黄河畔的邻县时,她去牢狱探望谢未的情景。那种感觉绝不同于现在。那时大约就是有些急切。而现在,她紧张,她害怕。

而当狱卒指示说&ldqo;就是这里了&rdqo;的时候,她还不相信自己已经看到了谢未。

借着昏惨惨的灯光,可以隐约看见里面有个人躺在草席上,蓬头垢面衣衫污烂,仿佛已经半死不活。徐荷书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仔细再看,终于看到那张脸庞是他没错。

可是,为什么他腿上流着一道道的血,胸膛上伤痕累累沾满了鲜血,连脖子上都是血道&hllp;&hllp;徐荷书一时之间好像幻听了,她好像听到他沉重而缓慢的呼吸近在耳边,一下一下,清清楚楚。

他受刑了。

他们对他用了大刑。

&ldqo;谢&hllp;&hllp;谢未&hllp;&hllp;&rdqo;徐荷书像是怕惊扰了他的呼吸一般轻轻地叫。

谢未没有反应。

&ldqo;谢未&hllp;&hllp;&rdqo;

仍然没有反应。他听不到了吗?

&ldqo;谢未!&rdqo;徐荷书哭着用力叫了一声,&ldqo;我来看你了!&rdqo;

终于,里面的血人动弹了一下,艰难地抬起了头。他失神而茫然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亮:是她?

是她!

徐荷书忙止住哭泣,手忙脚乱地打开包袱卷,语无伦次:&ldqo;谢未,你靠近来,我,我带了很多药,我给你洗伤口,上药,包扎好,就不痛了!慢慢地靠过来,我够得着你可以了&hllp;&hllp;&rdqo;

谢未努力地让自己坐起来,虚弱地笑道:&ldqo;真没想到是你&hllp;&hllp;&rdqo;

&ldqo;是我。你过来可以吗,让我看看&hllp;&hllp;&rdqo;她向他伸着手。

谢未依墙坐着,一手翻开地上的草席,拿出一片东西来。是王素给徐珏的那封信。

&ldqo;你先不要看我。我走过去,样子会比较难看&hllp;&hllp;&rdqo;

&ldqo;好!&ldqo;徐荷书忙背过身去。

谢未一手扣着墙壁,努力站起来,让布满伤口的两腿艰难地支撑起身子,然后一步步颤抖着向窄小的牢门处走去。

&ldqo;好了&hllp;&hllp;&rdqo;

徐荷书回过头来,见谢未已坐在了铁栅门下,与自己仅是咫尺之远。

谢未把那封信递给了她:&ldqo;请转交令尊。&rdqo;

&ldqo;嗯。&rdqo;徐荷书收了塞进腰间。然后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地撕着纱布,接着打开药瓶,将药水倒在纱布上。伸出一只手,揭开他腿上血污的囚衣布片,多到简直分辨不清的大小伤口流着血,有的还流着脓,刺激了并不怕见血和伤的徐荷书。她颤着手,用纱布小心地擦拭伤口和血污。

谢未很痛,却痛得很好忍。&ldqo;谢谢你。&rdqo;

因为紧张,手就忽轻忽重,手一重,她立即就感到他在发抖。她忍着不哭,道:&ldqo;你要是疼就喊出来,没事的。&rdqo;

谢未却道:&ldqo;你不用难过,也不用担心,明天就公审了。我本无罪,一定会没事。&rdqo;

&ldqo;可是&hllp;&hllp;他们还对你用刑&hllp;&hllp;&rdqo;话声带着哭音。

&ldqo;这,是没办法的事,除非我逃出去&hllp;&hllp;那伙人想逼我&lsqo;认罪&rsqo;,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在刚才又对我用刑&hllp;&hllp;我要等到明天,咱们一并算账&hllp;&hllp;&rdqo;

&ldqo;啊,你的左臂&hllp;&hllp;断了?&rdqo;

&ldqo;没事,没事,暂时断了而已。&rdqo;谢未温和地笑着,&ldqo;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把纱布和药放进来吧,我自己来也可以的。

&ldqo;只用一只手,怎么可以&hllp;&hllp;&rdqo;徐荷书给他腿上重伤处上好了药,缠上了纱布,然后又去揭他的上衣。胸至腹,一整片皮肤没有一点完好的地方。

徐荷书不敢想这是怎么造成的。

&ldqo;他们还算客气了,因为顾忌明天要公审,没有对我用那种酷刑&hllp;&hllp;&rdqo;

&ldqo;明天过后,如果你被释放出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如果你被判刑‐‐&rdqo;徐荷书压低了声音,&ldqo;我会救你,尽快救你。所以,你要坚持住。&rdqo;

谢未看着她,果决地道:&ldqo;如果我被判刑,我就不再做捕快,我要杀出去,做一名&lsqo;逃犯&rsqo;。&rdqo;

徐荷书握住了他手:&ldqo;那么,我与你一起&hllp;&hllp;不是,我是说,我助你逃走。明晚我会再来,咱们再做打算。&rdqo;

她的手端秀而柔白,他的伤难看而骇人。这只手正在给他涂药治伤。他忽然起了一种思念的感觉。这思念,不合时宜而又不合道理。

徐荷书忽然道:&ldqo;回来之前,我是在本县的,与王素大人谈过,我建议他置身事外&hllp;&hllp;我还去你家了,桃桃非常惦记你,要你好好的。&rdqo;

谢未总是需要提醒自己才记得自己已经娶了苑桃,他叹了口气:&ldqo;桃桃&hllp;&hllp;但愿不要因为我的牵累,东厂派人去为难她。&rdqo;

&ldqo;有王素他们呢,放心。她就只盼着你能早日回家。&rdqo;

谢未忘情地握住了她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想要看清那最深处究竟是怎样一种情绪:&ldqo;徐荷书,你不恨我吗?&rdqo;

徐荷书侧着头,面带天真的笑:&ldqo;我不知道恨不恨你,只是心里会很难受。大概,就跟你身上这些伤一样难受吧。&rdqo;

&ldqo;我身上的伤,早晚会好。而你&hllp;&hllp;&rdqo;

&ldqo;你啊,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等你伤好的时候,我心里也就已经不难受了&hllp;&hllp;&rdqo;未说完,发觉自己这话是双关了。

&ldqo;你是要做父亲的人了,不可以再&hllp;&hllp;三心二意的了&hllp;&hllp;&rdqo;说着说着,心里就难受起来,又岂止是难受!

谢未却有些诧异:&ldqo;做父亲?&rdqo;

&ldqo;桃桃告诉我,她有了身孕。&rdqo;

&ldqo;这&hllp;&hllp;这怎么可能!&rdqo;

&ldqo;我说的是实话。&rdqo;

&ldqo;我知道。但是&hllp;&hllp;&rdqo;谢未欲言又止,他明知自己与桃桃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洞房更休谈什么身孕,却忽然明白了桃桃这么说的用意,说到底她是对徐荷书不放心、有敌意。

当然,罪过全在于他。他这么认为。

&ldqo;小姐,话说完了没有,时间可到了!&rdqo;狱卒忽然走来,催徐荷书走。

徐荷书心里猛地一急,抓住了谢未的手,仿佛还有千言万语却什么也说不出。

&ldqo;走吧。&rdqo;他轻轻地说着,抽出自己的手。

徐荷书实在万般不想挪开一步,直觉得这样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

那狱卒又道:&ldqo;快点吧,小姐,沈指挥都等好久了!&rdqo;

谢未也无暇管突然冒出来的&ldqo;沈指挥&rdqo;这个词,只是向她珍惜而不舍地望着。

徐荷书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冷然道:&ldqo;谢未,你若死了,我会永远恨你。&rdqo;

谢未也毅然应她:&ldqo;我绝不死。&rdqo;

徐荷书便逃也似地奔了出去。

幸亏反应灵敏,才没有撞进沈判的怀里。

沈判脸上带着惊讶,他还从没见过她这样张皇无措。&ldqo;信拿到了?可以走了?&rdqo;

徐荷书点点头。

两人刚出了北镇抚司,沈判的随从就道:&ldqo;指挥使大人,江公公派人来请您赴宴,说有要事相商。&rdqo;

徐荷书立即警惕,这江太监的&ldqo;要事&rdqo;必与明天的公审有关。

沈判却不冷不淡地道:&ldqo;你去回复,说我身体不适,有事明天再说。&rdqo;

&ldqo;是!&rdqo;

徐荷书不禁心想,像沈判这样强壮的体格,说身体不适,谁相信呢!但她也知道,沈判不需要让江太监相信,这只是不去赴约的一个场面上的理由,彼此面子好看,实际是心知肚明各有分寸。

沈判不赴约的原因除了不想被江太监拉下这桩案子的浑水中,还有他此时还舍不得和徐荷书分开。天从人愿,夜空中起了隆隆的雷声。

天黢黑,欲落雨。

&ldqo;荷书,去我府上坐一会如何?&rdqo;

徐荷书暗叫不妙,人情果然不是好欠的。但她还是说:&ldqo;要下雨了,天也这么黑了,我得回家。&rdqo;

沈判笑道:&ldqo;你家离得远,说不定半路上淋雨呢。不如先去我家,不多时就派轿子送你回去。&rdqo;说着,手就牢牢地锁住了她的手腕。

徐荷书一时又惊又怕:&ldqo;放开,我自己会走!&rdqo;

沈判便松开了手。徐荷书义正词严地道:&ldqo;沈大人,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天气,你觉得强邀一个女子去贵府上,是正人君子的所为吗,是你这样身份人的所为吗?就算你刚才帮过我,也不能&hllp;&hllp;反正,市恩是不对的&hllp;&hllp;&rdqo;

&ldqo;我可没有市恩,我只是顺水推舟。&rdqo;沈判的心仿佛被夜色中的美色撩拨,态度变得轻狂。&ldqo;今天,你的嘴怎么这样红?眉色为何这样翠?我以前见你时,你可从未施过脂粉,今天是怎么了?难道说你没有一点引诱我的意思?&rdqo;

徐荷书涨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

在见沈判之前,她的确是在房中给自己淡妆。她也许是存了心思要打动他,不但为这次可以顺利来看谢未,也为以后很可能会求到他帮忙。

她感到羞耻,也深深地感到了做贼心虚是怎么一回事。

沈判道:&ldqo;我喜欢你这样。今天的你,比那一回用&lsqo;六出梅&rsqo;&lsqo;流云&rsqo;剑法对付我还要惊艳。&rdqo;

&ldqo;我回家了,再见。&rdqo;

沈判又去拉她。徐荷书反身拧手,上跨一步,顺带将他一推。没有推到。不是她力道不对或者力弱,而是沈判太过强壮魁梧。

他却没有在肢体上纠缠她,接着原先的话说:&ldqo;只是探望过那个犯人后,你的脸色就变了,满是忧悒,还有泪痕,虽然也美,却令我很不舒服。&rdqo;

&ldqo;你真是&hllp;&hllp;太啰唣了!&rdqo;她不管他,继续走。

&ldqo;难道说,你心里装着那个犯人?&rdqo;

徐荷书停了下来,想到自己有可能在无意中给谢未带来额外的灾祸,便走回沈判面前,微微笑着,平静地说:&ldqo;他有妻子了,他妻子还怀了孩子,两人恩爱得很。我这么说,你满意吗?&rdqo;

&ldqo;哈哈&hllp;&hllp;&rdqo;沈判笑了起来,&ldqo;不早说!&rdqo;

徐荷书瞪了他一眼。

&ldqo;哎呀&hllp;&hllp;小可怜儿,落单的滋味不好受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对我好一点儿。&rdqo;话虽轻佻,样子却是真格的。

徐荷书笑笑,道:&ldqo;沈大人,我今天刚刚赶回家,都没有来得及休息,真的已经很累很累了。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rdqo;

沈判终于恢复到锦衣卫指挥使的风度:&ldqo;是我不周到了!荷书,请回吧,好生歇息。咱们改日再见。&rdqo;

这时候,咔嚓一声雷劈的巨响,紧跟着是一道道闪电。夜色诡异得像有话要说。

徐荷书紧赶慢赶,在灯火朦胧的街道还是淋了雨。天,毕竟转凉了,雨水打在身上是冷的&hllp;&hll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