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场雨。一番疏雨酿得午后的空气微暖微凉，晴色没持续多久，垂垂雨线又迎风飘落，逐去低飞梢枝的纤丽蜻蜓。
段夫人托人请的郎中很快就到了，段老爷还没回过神来，段夫人亲自陪着郎中进了碧瑶的房间。段睿也在房间里，见状不解，问：“妈，请郎中做什么？”
“我让先生给碧瑶做个检查，你先下去。”段夫人支开儿子，让郎中在床边坐下，一边对其说道：“整天嗜睡，也不知道是不是……”
郎中会意，转手搭上碧瑶的脉。郎中的手指有点凉，这如他波澜不惊的深邃表情，淡淡的压力覆住她，清冷而安谧，令碧瑶动弹不得。半晌，郎中露出释然的神色，起身向段夫人道喜，“恭喜夫人，少奶奶确是有喜了。”
楼角的树杪已长到窗口，摇落雨声数点，碧瑶闻声不惊不喜，她静静地看着一片叶子脱枝随风翻舞，仿佛听到了某个掖在心底的梦，正追逐着叠累的潮声，漫漫远去。
段夫人这才面露暖色，拍了下碧瑶的手背，语气也缓了许多，“你好好休息。”
候在门外的段睿听闻喜讯，冲进房内抱起碧瑶，一种新奇的情绪自内心深处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情感深深地笼住了他，眼里现了泪。由于激动，呼吸略显急促，语底言下却尽显温柔。
“……从拜礼成亲的那晚起，我就多了一个梦想，盼望着哪天能有一个像她母亲那么美的女儿和一个像他父亲那么帅气的儿子，无论如何，这个梦想实现了一半……我太高兴了，谢谢你……”
窗外，风生悄悄，浓云缺了个口子，阳光漏泄下来，照亮了不远处的一栋楼房。房间内，两人对视着，彼此的情绪各异。碧瑶终于开始打量起眼前这个作为她的丈夫的男人，像多年前两人初次见面时，他游弋着的，好奇的视线。握着她的那双手指节微突，手指修长白净，透着成年男子特有的力感。他的容颜也应是俊美的，还有夜晚模糊光线下那具刚强灼热的身体……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英俊少年长成了青年，碧瑶有恍如隔世的错觉，如她没有颠沛流离，没有触目纷乱战火下堆积的尸体，没有听闻令人惧悚的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尖叫，她会不会成为他的妻？碧瑶幻想过无数次爱情优美的形式，独独没有赋予想象爱情应有的平淡概念。而溥伦……那天，如她呼喊一声，现在呈现在她面前是不是另一番天地？
碧瑶不能忽视内心声势浩大的痛楚，那层如水烟纱在眼前重重叠叠，模糊了她凝滞的目光。
段睿曲解了泪水的含义，他把头靠在她的腹部，仿佛倾听来自它深处的消息。他抚摸着碧瑶尚且轻盈的腰肢，语调梦幻般抽离。
“我忽然想到了以前参与的学生游行，如果现在让我去，我不一定会有那时的激情。现在有了份牵挂，因为有了自己的家，有家就会有顾虑，有责任感，不会像做学生的时候那么冲动。”段睿对自己的想法报以一笑，他抬头起身，双手抄过碧瑶的身子，抱起她，“来，我们带宝贝到院子里透透气。”
厅内，段夫人接过郎中开的补身子的方子，又让尤嫂多给了些酬金，还亲自送他出门。段夫人拿着方子回来时，碰到儿子带着碧瑶出来，她微微一笑，叮嘱碧瑶道：“这头几个月一定要注意点儿。我让郎中开了几副补身子的药，你们拿着，别忘了吩咐下人去药店抓药。我还有事，先出去。”说完，段夫人拢拢发鬓，摇曳生姿地走了。
段睿接过方子看了又看，愣是没看懂那些攒如蝇脚的字体，他对碧瑶开玩笑道：“郎中的书法向来无人能懂，希望药店里的伙计不会看糊涂。”他飞快地亲了下碧瑶，说：“我去抓药，你在这等我。”
碧瑶坐在园里的白藤椅上，望向园里葱茏的景致，几只蜜蜂飞出花心，蜂翅流扇过几点明艳的阳光。空气中浮泛着雨后初晴的艳丽气息，墙角花下，浅水潺潺，苍苔阴浓如积。她低头，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想象随着日子的流逝，肚子会一点点鼓胀变化，心里不知为何就有了一丝新奇的满足感。
垂眉移眸间，碧瑶无意瞥见站在内堂的女佣小素。阴影像网黑纱，裹了小素半个身子，她原本就瘦削的面孔更加消瘦，尖锐得几似薄命，那双细小的眼眸却尤为明亮，灼灼喷燃嫉妒的火焰。碧瑶能感到那注妒忌的目光如凉滑的蛇般蜿蜒攀上她的背脊，手臂，缠绕得她浑身发紧。
碧瑶不禁颤了下身子。
段依玲坐在梳妆镜前搽雪花膏，侧首，园里的风景一清二楚入了她的眼。段依玲明白碧瑶现在在段家的位置，由于碧瑶的身孕，所有人就立马翻转了对她的态度，包括她的父母，甚至是佣人们。段依玲无法想象碧瑶腹中有一个将成为她亲戚的小人儿，小手拉着她的袖子叫她“姑姑”。段依玲想到这，就奇怪起来，别扭起来，她对孩子还没什么概念，而她对碧瑶……谈不上恨，更多的时候是对她的排斥和自身由此产生的失落感。
段依玲太骄傲，不懂得何为嫉妒，她也不愿将这词用在自己身上。段依玲想着，挑了下描得精致的眉，她的教养不允许她随意诅咒人，可生就的脾气如此，起码，她段小姐是绝对不会去向碧瑶示好的。
段依玲又往楼下瞄了眼，见碧瑶起身往屋里走去，沉默的神色，飘起的裙摆，让她有了身离影疏的错觉，段依玲仿佛看见了女友林静影正往自己家里走，这让她无论如何都厌恶不起来。
段依玲涂抹的手蓦地停了。她“腾”地站起身，眼前的一幕惊得她目瞪口呆。
碧瑶上台阶的空当儿，小素狠狠推了她一把，碧瑶没能站稳，结结实实地滚落台阶，摔倒在地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