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不如火车快捷，段睿和碧瑶搭着货轮悠悠荡荡漂了一天一夜，登上苏州河码头时已是晚暮时分。晚霞卷轻绡，收了尾，水云交接处现出几颗寒星，一簪风露拂拂而来，耳鬓细风若断还续。

碧瑶拢了拢头巾，任由段睿牵着上了岸。放眼望去，街上人影挤挤，初上的霓虹流红溢翠，灯下的绅士淑女风姿卓约。洋场的繁华慵懒而颓丧，带了点腻人的脂粉气，附在各路行人的面容身姿上，随风袅娜成无处不在的风景。这里的生活是那样的香艳和极致，碧瑶似乎能听到金钱在空气中流动，叮咚碰响。有关古镇的清冽记忆在她接触到黄埔江岸的第一缕风起便模糊沙化了。

段睿叫了辆车，车夫拉着两人到段家时，碰巧老佣欲阖上院门。老佣见到段睿自是惊奇有余，“段少爷，您回来啦。”

车夫和老佣卸下行李，往里屋走去。碧瑶回首，隐约一个身影渐行渐远，她还在车里时便看到了，披着夜色她辨认不清，只觉得这个圆胖的背影有些眼熟。有些事碧瑶不愿意去细想，她进了屋。

老佣把行李放下，转身对段睿说道：“段少爷，前段日子有人上门来，不知要找谁。”

段睿瞥了眼内房，碧瑶抱着些衣物往楼上走。他问：“那人什么样子？”

“长得挺洋气，细看又不像是洋人。我对他说这家搬到香港去了，具体什么地址我手上没有。他也不多问，道谢后便走了。我想他不会去香港找人吧……您见到他了？”

“见到了。”段睿随口应道。他当然知道老佣说的是谁，更不会忘记溥伦千里迢迢找到香港的情景。心稍稍一沉，情绪又复杂起来。

老佣又说：“就在刚才，有个脸黑黑的胖女人敲门，不过她的话我听不懂，料她也明白家里无人，转身走了。”

段睿点点头，回身结清了老佣看房的工钱，又说：“我们这次回来没打算告诉任何人。”老佣会意，拿着钱欢天喜地地走了。

整栋洋房静悄悄的，无边的寂静，只有被霓虹稀释了的月光铺延在阶前。段睿微笑着望向楼上一格暖色灯光，灯火射窗，这才是家的感觉。今晚只有他们两人，这又是他企盼已久的，在这个家里，与他的妻。

轻手轻脚上了楼，楼口的灯光浅不盈尺，门吱呀开了，在地面扇开一弧圆润的光团。碧瑶把被子从柜橱里抱出，冷不防地，段睿从后面拥住她，吓了她一跳。段睿贴近她的发鬓，语气带了点儿宠溺，他笑着说：“以后这些活儿让佣人们做，你的任务就是照顾好你的丈夫。”

碧瑶轻轻一颤，“丈夫”这两个字是如此凝重，以至于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心情。问，在面对他时，自己是否已完全准备好作为人妻该具备的心境？这里的夜空浮，平静，和古镇那夜令人恐惧的空袭毫无关系，碧瑶甚至怀疑起老宅里的成亲仪式只不过是一场她寻求慰藉的清梦。

碧瑶忘了迎合他的怀抱，僵着身子伫立在面前。段睿意识到她的异样，老佣所说的话还萦绕在他耳边，这无疑加剧了他的无措。段睿转到碧瑶面前，定定地望住她，眼里波光幻动，渴求一个真诚的答复。

“你不开心？”

碧瑶躲避他的眼神，嗫嚅着：“哪有……我很开心，再次回到这里我高兴都来不及……”她越说越不自信，毕竟从未掩饰过自己真实的情感，碧瑶不擅长伪装，她说着说着，脸上不自觉地现出哀怨的神情。

这一切没能逃过段睿的视线，他忽然闪过一丝怪异的笑，隐忍着痛的瞬间，段睿断然抽身离开房间。

灯丝哔剥了几下，光线暗了下去。静夜像一网黑色的纱，包裹着她孤独的身影。楼道口履声渐远，寻梯而下，碧瑶的心里少见地就有了些许奇异的情绪，她突然厌恶起自己，反感尖锐地从她心上穿射过去，灼烧般的痛楚。

通廊里亮着只小灯，清浅灯光照不到廊的另一端，荧荧光线过渡到朦胧黑暗里，犹如幽深的洞口。夜风挤入窗缝，一侧布帘抟风翻疾，扑啦啦绞着身子乱舞。碧瑶害怕，她站住，弱弱地喊了声：“阿睿。”

唤了几声，那道颀长的身影拖到碧瑶跟前，恍然未觉之时，她已被拥入怀，耳鬓厮磨，那么地温柔。轻触他的脸颊，碧瑶触到一片冰凉，仿佛结在面颊上未来得及拭去的露水，被夜风一丝丝抽去了温度。

“你总是吓我。”段睿晃过脸，避开碧瑶的目光。他猛一弯腰，拦腰抱起她，语调高亮起来，“这次换我罚你！”

远处的霓虹逐一熄灭，月影移过明窗，穿过重重纱帐，投到帐内一栊软玉肌体上。年轻的身体仿佛是纯美月光赐予的礼物，被月色所强调的优美线条在所爱的人的眼里就是温柔的全部内涵。

段睿把脸埋在碧瑶青浓软密的发丝里，呼吸轻缓起伏，与发丝轻缠。幽暗的光线里，唯有他的声音不经意地送过，那种低缓的柔和，令碧瑶的思绪微微异动。

“你是我的。”

夜深了。窗外影影绰绰，抬眼望去能看到阁楼模糊的一角，耳边风过屋檐，碧瑶捕捉到飘然而至的弹词吟唱，琵琶音丁丁缕缕，遥远得宛若来自江水的另一端。

日子静静地从眼前穿梭而过，迎面的风凉了又暖，窗前的那棵树舒展开阴浓油绿的枝叶，隔碎歇在窗台上的炙热阳光，光影筛晃着，惶惶迷人眼。

碧瑶变得不爱出门，她更喜欢把自己隔阂在一个安静的房间里，任凭外面日升日落，时光一梭过。身体内涌着一股倦怠，延伸到四肢，连思想都变得缓慢。碧瑶懒懒地躺着，她把这种变化归结为季节的转换。

段家一直静悄悄的，直到这天中午，段依玲尖亮兴奋的嗓音划过段家上空。

“阿睿——！”

门大开，段依玲挽着段夫人的胳膊，脸上流光溢彩，进门就叫唤弟弟。段老爷挪着微胖的身躯，缓缓走在后面。几个佣人忙着把行李往家里搬。洋房顿时热闹起来，全然异于往日的冷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