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瑶无法忽略晃映在他眼底的一片真心，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她真不该回来。碧瑶偏过头，说着：“他很快就会回来接我走的，请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段睿冷笑，“如果是我，我是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单独留在这里的，无论多远，我都会带她走。”

碧瑶转过脸，有了点情绪，她最容不得别人说溥伦的坏话，反驳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思，我不想麻烦他，况且他很快就会回来！”

“这样最好，”段睿低低地说，返身走到门口站住，又说：“我并不想为难你，我只想你过得好。你能明白我的想法最好，不明白……我也不会勉强。”

挂一缕相思，不断如发，拔去也是揪心的疼。这些日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段睿打开门，风酸了他的眼眸，盼眄回首时，只恨无处把这一颗狂心牵系。

阁楼没有外头暖和，静坐久了手脚发僵，碧瑶起身拂去窗棂上被风吹落的虫丝，望着窗外一方瓦蓝的天空发起了呆。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笃笃笃极快的三下。

心里正诧异是谁，碧瑶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从不来阁楼的段依玲。段依玲挽了个偏髻，一拢乌发蓬蓬松松轻缀在胸前。她眉尖微蹙，开口就说：“我本来也不应该管你们的事。我要说的是，阿睿他从没有对女孩子这么上心过。”她流转眼眸，挪开身子就要走，刚迈出几步，转回来说道：“不管你对他说了些什么，下次请先注意下你说话的态度！”

碧瑶无心反驳，她凝眸伫立，灌进来的冷风吹得身形摇摇欲坠。

段依玲顿觉无趣，转身下了楼。

又一阵细雨弥空，如烟如雾笼罩着斜斜整整的几道江湾，水色远近深浅相依，一片帆在雨雾里踽踽独行。这样湿冷的天，连呼吸都沾了风雨的潮味。孟神父东路的女校变得冷清多了，有钱人家一闻战讯，大多立即携子带女迁移到海外，也有持局观望的，希望掌权人能够谈判桌上争取到和平。

林静影本就没什么朋友，女生们得知她正和一个东洋军官交往，一下子都疏远她了。从原先的生疏到现在的冷漠，林静影没觉得有多大的变化，她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日子。至于段依玲，如她不来找自己，林静影是不会去打扰她的。

下过雨，廊外的木板小道早就被人用布擦得一干二净。林静影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书柜旁的一盏小灯还开着。渡边有时会在傍晚找她，她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林静影无心过问渡边的生活，对她来说，日子越清净越好。

东洋格局的房间大多简明，低矮的家具一览无遗。几册厚薄不一的书籍叠在书架上，最下边是一本厚厚的法文纪年录，牛皮的封面，那幅画就塞在里面。林静影不会翻动它，只用指尖一碰触微隆的书皮，知无人动过，她的心才安定下来。

园里一棵樱桃树拂过短檐，阳光溢过它的树梢，团团光影转着扫着贴在地面上。过了些时辰，一个东洋老女人捧着一叠艳冶的和服给林静影换装，今晚，她是要去渡边那儿。

穿戴好衣裳，林静影上了一辆停在门口的黄包车，车夫熟门熟路地拉送她到渡边的府邸前。这是一座西洋式建筑，灰冷的大理石，蔽天遮日、花木深深的园子。刚走进去，乘风浮送过来一阵莺声浪语，艳艳娇声不绝于耳，林静影突然生出一阵厌恶，压积多日的反感在这瞬间淹没了她的思绪，她折身返回到门口。

穿的是绊腿绊脚的和服和木屐，动作稍稍过大就一个趔趄，林静影摔坐在地上，悔意攀爬进心头，她无声而茫然地流着泪。门口的车夫靠着车，见状也只是木然地多看了几眼，林静影能读懂这层意思，谁都不会对东洋人的女人多舍几分同情。

粗糙的冷意从地面攀升到她的肌肤，只见一个人影移到面前，旧色袍角飘卷起一方，露出一双黑布鞋。他伸手扶起她，好意问道：“您还好吧？”

林静影迷乱的情绪平息下来，她抬起脸来，那人一身质朴打扮，跟这里似乎格格不入。她一愣，恍恍惚惚地竟觉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位老者。

乌泽声也是一愣，不过他很快地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微微点头，顾自进了洋房。

林静影抹净脸上的泪，打消了回去的念头。房间内开始响起一板一眼的东洋古戏，靡靡之音从艺伎嗓子眼里挤出，拉长平乏的调子，和着一点鼓音一颤细弦有着说不清的暧昧。渡边戏兴未尽，林静影不想进房牵缠，她返身在深园里踱着。

林静影并不十分熟悉这里，只知道这是渡边的住处，也是他办事的地方。园子深处还有一座房屋，厚密的枝叶掩住屋顶，现出一堵低矮的围墙，土墙经了雨水的吹打，遍布沧桑的痕迹。风弄寒声于树梢，密叶细细繁响，隔碎阳光发出类似蝙蝠飞鸣打翅的细音。

很少有人来这里，阴森森的寒气四处笼起，仿佛这里是作为一个秘密存在着。林静影有一丝顾虑，她忽然想到渡边的机密文件也许都藏在这里。林静影想得慌乱，想返原路回去，一个忽闪于树丛间的影子倏地窜入她的眼帘。

旧色长衫晃过眼前，她看清了那人是谁。张口犹疑之际，见一个过足了戏瘾的东洋兵士晃悠着朝这边走来。林静影的心跳骤然加快，不知是担忧自己，还是担忧那个老者。东洋兵士发现了林静影，他停下，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她。

林静影微侧身子，牵引过兵士的视线。兵士最终把她当成了东洋女人，张口哇啦哇啦地说了几句，意思是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林静影颌首示从，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远，她走到一条走廊，转身时看了眼那里的动静。兵士悠然踱着，那个老者早不见了踪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