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一)
作者:郑乔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276

阳光消去了小园里松柏上的微雪,冷风蓬蓬敲响窗纸,挤入微启的窗缝。这里是一片东洋式住宅,安静,精巧,时常有媚若无骨的东洋女穿花着翠低头款款而过,逢人便垂首屈膝,言行举止中有着透骨侵肤的温顺。

林静影盘坐在地上,学东洋女的样子斟起了茶。她的脸上已无忧喜的神情,说不清到底是不在乎,还是出于对自己的轻视,林静影对渡边非常顺从,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些日式酒馆里的伎人,无从选择酒客甚或嫖客,迎合他们全是为了生计。

渡边接过林静影递送上的茶,呡一口放下。眼前女子安宁温顺的样子非常合他的胃口,他目光睒闪,眼里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光亮,问道:“你有姐妹?”

林静影的心跳不由漏了一下,她低头,手指暗绞着和服宽袖,答道:“没有。”

“你们很像,非常像。”渡边沉浸在回忆里,眼底埋着深深的猥琐,犹自说道:“你们的脸,尤其是眼睛,很相似。甚至是身体……就是性格不一样,完全不同。”

林静影浑身如同浸在冰水里,肌肤似削。心事陡然攒入眉尖,她不能抑制心里的疑问,脱口问出:“她是谁?”

渡边挪过身子,环住她的腰,手已探入前襟摩挲着。渡边的身上有缕若有若无的清烟味,是寺里高香的味道,林静影无由就有了一种呕吐的冲动,她扭了下身子表示反抗。渡边的兴致更加高涨,他吻向她的脖子,一路吻下去,一边说着:“她是谁我也不知道,第二天早上她就跑了。我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她……尽管你们长得很像,你们还是不一样的,你是只听话的家猫,她是一只未被驯服的野猫。”渡边抽去林静影腰间的束带,宽松的衣服四处散落,他低沉地笑着,“我喜欢你这样子。这里的女人大多毫无主见,有点情绪,会让我更加喜欢你……”

榻榻米上的茶杯倒了,发出花瓷磕碰的清响。茶汤濡进席子,一种粘腻的湿润沁入衣物,身体上有种甩不掉的反感。林静影不再反抗,眼眸空洞地看着前方,所有盘绕在脑海里的眉目音声远去了,她刚从林秋生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转眼又将自己送进了一个魔窟。

渡边抚过林静影微赪的面颊,“你的家没了,你只能跟着我。现在,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林静影俯眉承睫,恢复了原先的冷清,她等待他下面的话。

“林秋生藏了幅画,你知道那画藏在哪儿吗?”

林静影在心里一笑,新奇感瞬间包围了她。林静影对这画更加有了兴趣,她装作不知,轻问:“什么画?”

“仙子渔夫图的左半部分,仙子图。”渡边把着她的下颚,迫使她与他对视,“你知道的,是不?”

“我不知道。”林静影尽量使自己冷静。林秋生入狱发疯的消息一传入各个姨太太耳中,她们就商议着把林家的大房子给卖了,所得的钱大家平分掉,再加上从林秋生卧室里的钱财,足够让她们过上殷实的日子,没了林秋生非人的管束,又发了笔大财,各位夫人早就销声匿迹了。

“……自从他被抓后,来了些局里的人,把房子搜查个遍。我不知道他们要找什么……现在房子也被卖掉了。”

“我就知道那半幅画在他手里,他还想偷偷把画卖了。不幸的是,他知道他找错了买主,想把赝品卖给我!”渡边冷哼一声,“林秋生太过狡猾,我本想观察段日子,没想到被人抢先一步了。”

林静影按捺不住好奇,问:“这画有什么用?”

渡边的眸光转到她脸上,笑得很邪恶,“等找到了仙子图,就知道它有什么用。”他说着,目光变得沉迷,喃喃低语,“就差这一半……”

夜里,天黑得严丝合缝,水寒江静。对岸闪过几盏烛火,很快就隐灭入黑暗里,只剩下风梢孤独的鸣响。冷风掠过暗水涌动的江面,搅乱了人们的梦境。浓霜裹了寒气刚刚降临,一声尖锐的警笛急促打破美梦,狂乱地鸣叫着。

碧瑶倏地醒来,她起身来到窗口。远处一片涌动的火光,在这寒冷的夜里显得尤为鬼魅,风助火势,对岸的火借助风的敏感而拼命燃烧。远远望去,仿佛一只巨大的火烛燃烧续昼,照亮了半座城。

警笛持续尖叫,段家洋房里灯开如焰火,最先传出的是段夫人受了惊吓的叫喊,“是不是要打战了?天哪!依玲还在学校里呢,赶快叫人去接她回来!”

“哪里这么快就打过来了?这里是租界,打不到这里来的,我看是对岸着火了而已。”段老爷不置可否,其实心里也在打鼓。

“这样的天气哪能会烧野火?我看是投了燃烧弹,”段夫人担惊受怕,声音都变了,“就只隔了条江,打到对岸这里也算完了!”

“就因为隔了条江,所以烧不过来,戏文里不是这么唱的么,隔岸观火。”

“我不管,过几天我就带着孩子们走,这个地方我是不想呆了,整天担惊受怕的。”段夫人披上衣袍,转身吩咐下人,“让何三去学校把小姐接回来!”

火持续燃烧着,碧瑶坐在窗口,隐然的火光焕映她的眉心。这座城市在今夜经历了恐慌,而对碧瑶来说,漫漫无期的思念仿佛刚刚开始,这座城市没有他,也就没有了悲欢喜乐,再声势浩大的劫难也是伴随着冰凉的孤独感,让她寂寞地徘徊在狂乱人群的边缘。

火烧了整整一夜,染得长空琼色交加。等火势逐渐弱去,晓日曈昽,天色终究大亮了。回望昨夜起火的地方,绵绵一野灰黑错布的烧痕。往租界里赶的难民一下子多了起来,从河的另一岸熙熙攘攘涌往铁桥。大街小巷的报童挥舞着报纸嘶喊头条新闻,向来不闻政事的老妇们也学着猜测上几句。

清晨的喧嚣过去了,昨夜的那场大火很快就被人们漠视,街道上打响照常的车水马龙声。阁楼被晨光照得通亮,碧瑶半睡半醒,疲累的感觉一直跟着她,好像怎么睡都不够。双眸微开一线,窗口日头已滚上三竿,光线张偟着迷乱了她的眼。碧瑶挣扎着起身,她把浑身疲软的原因归结于昨夜的大火扰乱了她的睡眠。

或许是昨晚的骚动,房子静悄悄的,大家似乎都还沉浸在睡梦里。碧瑶来到厨房后院,檐下的水桶积满了雨水,搁在台阶上挡人去路。碧瑶试着去提,直起身子的瞬间,一记尖锐的疼痛自下腹攀射到全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