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的雨洗风梳，天色并没有明亮多少，涌过一股冷风，才晴又雨。天空沉淀出一种温温沉水的灰色，天是越来越冷了。墙角的梅树被风揉碎了花瓣，杂乱的花瓣沾了雨坠落在积水处，漂浮成一团粉白轻絮。

阁楼里很冷，碧瑶拈针线的手有点发僵，她呵一口气，搓搓手继续引针穿线。窗户上的雾气模糊了窗外的风景，碧瑶没想去擦拭它，这样也是好的，她知道他不会再出现在梧桐树下。总有一丝自我安慰的希望在心底萌生，很快就被现实无情地嘲弄，最后连仅有的幻想都变得辛酸可笑。

嘴角生出苦涩的笑意，碧瑶把针线收入抽屉里。转眸间，一点干枯的红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是一小瓶早已风干的蔻丹，鲜艳的色彩凝固在瓶底，再也灵动不起来。碧瑶觉得可惜，可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重新关上抽屉，起身下楼。

园口大门刚刚带上，段家老佣拿了个大红的封子，喜滋滋地返身往段老爷那跑去。段家明刚和几位票友在后园听完戏，意犹未尽，摇头晃脑哼着小曲儿出来。老佣把封子往老爷手里送去，段家明拆了红封一看，原来是张帖子。

碧瑶感到好奇，她停下脚步。

那几位票友就聊开了，“还没上任呢，就发帖子，可见此人并非是干实事的主儿。”

“这不是急着跟法界里的各位老爷打招呼么？”

“听说这是法兰西那边的意思，没跟中方商量。我看呢，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好处，这届的法界督察长不是干得挺好的么，说调就调……”

“调哪儿去？”

“还有哪？法兰西！”

这段日子隐约惶然的悲伤终于有了具体的走向，那点矜持被肢解得无影无踪，一股巨大的疼痛自内心腾起，激得碧瑶的眼眸发酸发热。眼前的人影物影迅速模糊扭曲，那封帖子晕成一片红雾，最后凝结成一滴辛酸的血色泪珠，缓缓滑落。这就是告别么？为什么连告别都要经他人之口，来得迅猛而残酷，让她毫无还击之力！

“我不信你会这么对我！”碧瑶犹自发颤，没多想，她冲出段家大门。

雨丝时断时续，点起水花细如尘。寒风穿巷而过，绞得衣裾凌乱翩飞，濛濛一饷冬雨，不知何时开始夹了雪籽频频敲落。寒冷仿佛把碧瑶的思维冻住了，她木然地走在雨水里，直到那扇雕花铜门缓慢开了条缝，一股暖意才宽慰地涌过心头。

门内出来的是负责卫生的胖女佣，她见到碧瑶不觉一愣。碧瑶想起这个时间段溥伦应该还没回来，她犹疑了下，不管女佣是否听得懂，她说道：“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壁炉里的碳火燃得通红，房内明亮而温暖，一扫而去室外的阴翳冰冷。纯白纱帘安静垂落地面，桌上是几封拆开的信和几卷零落的画纸。一切和她离开的那天并无区别，甚至连一丝动迁的痕迹都没有，宁静得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碧瑶恍恍惚惚地开始怀疑旁人的那几句话，这一切，更像是个身声抽离的错觉……

冷静下来才觉得鲁莽，碧瑶撩开颈间湿漉漉的发丝，心又莫名地酸楚起来。彷徨间隙，门锁开了，溥伦顶着一身的水珠进来，他走得匆急，连靴底的雨水都未拭净，干净透亮的地板上凝了一摊水渍。

些许日子未见，两人都不知以何种礼仪招呼对方，拥抱似乎并不顺理成章。迫于心底的那份急切，碧瑶开了口，语气轻软如絮，“你要走了吗？”

“走？去哪里？”溥伦脱去被雨水濡湿的外套，他认为碧瑶问得奇怪。

如果这是个误会，她也会由此感到庆幸，“我听别人说，你要调走了……”

“的确有这回事。”

适才宽了的心又发紧，溥伦不冷不热的态度刺痛了碧瑶，无以名状的酸涩随着他的眼神轻轻摇动，眼里已是水波莹澈，“你真的要走了吗？”

“这是我母亲的意思，她不愿意我留在这里。”溥伦一弯嘴角，“最近的动静是有点大。”他避开碧瑶的眼神，说着：“我找过你。”

“我不知道。”碧瑶承受不住大起大落的情绪，不想在他面前落泪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心里因而生起无尽的自责，灼烧似的痛。溥伦一敛面上的冷漠，几分迟疑，他还是拥了她入怀。几滴泪落在他的衣襟上，溥伦的心跳也跟着柔软起来，“别哭了。”

熟悉的体温又团团围住她，他这是原谅她了吗？久违的甜蜜心情匆忙囊括，或许是意识到需珍惜眼前的温馨，碧瑶说出了压在心底的话，“我知道你怪我，可是这真的不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打晕了我，把我弄到一个酒馆里……等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她不愿去揭这个恐怖的伤疤，但是失去溥伦对她来说更为可怕，碧瑶哭得浑身发颤。

她的话狠狠地撕咬着溥伦的心，如突如其来的一刃尖刀剥开真相，剜骨钻心的疼，直痛入指尖。多少个夜晚，她独自品咽一腔幽怨，他却自私地认为她的哀怨另有出处。眼里浮动泪影，溥伦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他紧紧地抱住碧瑶，“怎么会，怎么会怪你呢……”

晚来雨雪交飞，风响似蕉林密雨，晚风幽幽地卷过窗台，吹得雨水荡漾不止。低云沉沉压在远处的短墙上，这个城市失了光，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在水中顽强地浮动着光芒。仿若做了一个悲喜交加的梦，在暖暖的被窝里醒来。碧瑶伏在他温暖的胸前，问：“你会走吗？”

“我母亲生病了，要我回去看她，她的身体一直不好。我希望她是当心这里的局势，不放心我才找的借口。”

“那你会回来吗？”

“当然。”溥伦包着她的手，合拢掌心，“等我回来，我就带你办好手续，我们一起走。”

碧瑶笑了，她抬头，飘落几缕发丝，“那天你为什么找我？”

“我抓到了那个绑架你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