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新霜浓重，打得窗台上的花草蔫了半指。夜阔难收梦境，江际尚未酿出澄清的日光，这座城市开始忙碌起来。洋楼里陆续射出如簇灯火，轻轻搅动夜色。

碧瑶抱膝坐在床头，望着窗外的天色逐渐发白，透亮。光线挤进这个空落的房间，贴在墙壁上跳跃着，仿若她扑朔迷离的心事。房间里只有她一人，溥伦早早地出去了，连续几日的早出晚归，两人没有多少共处的时间。她睡下的时候他还没回，等她醒了，身边的人早已离去。

于是碧瑶认为溥伦是在怨自己，是的，怨恨。

多少次，恍若梦境中，他从背后搂住她，轻轻吻着她的肩膀，柔软的鼻息喷薄在她的颈间，那感觉多么温暖真实。梦醒迂回时，对着她的却是一副怨悒的眉目，眉间紧锁，即使是在梦中。

碧瑶蜷着身子，她觉得委屈，迷茫。没了温情，这座美丽的洋房开始变得陌生而不适意，连每天来打扫卫生的胖女佣也瞧出了点端倪，看碧瑶的目光紧得很，提着晃荡的水桶，顾自“咚”地搁在她面前，水花四溅。碧瑶不禁想起了段家小女佣的话：“这跟包养的舞女有什么区别！”

到底年轻，不懂得如何处理一份在乎的感情，总是轻易就埋怨，埋怨自己，更埋怨对方。尤其溥伦的那句“你若想回去，我也不会拦着你”让碧瑶肺腑寒彻，这在她听来，和逐客令无异。

寒风薄刃般划过，扑起歇在花草上的霜花。碧瑶不知道能否再见到来年春天，满园的葱茏绿意。她决定离开。

附近一带是富足而安谧的，各家洋房，各色花草，行色各异而整齐，透出主人私密的爱好。走过几片街区，喧哗迎面扑来，聒耳沸心似的使人烦躁不堪。楼群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无数窗户洞开，花哨的布帘飘出一角，为嚣骚的弄堂添了几笔艳色。黄包车颠颠顿顿过去，让路的人们又各归其位。

这样无措的感觉碧瑶不久前就有过，现实非常具体地摆在面前，她连自己的生存都不能保证，出走的快意很快就泄了大半。那句话风挠发丝般迂回在她的耳项，绞得她神经发紧。但如果现在回去，碧瑶怕连自己都会看轻自己。

一段日子不见，街上的难民一下子多了起来，冬日荒凉的气氛倍增。连着码头的那条滩道更是各色人等拥嚷而至，一个唱锡滩的小姑娘自拉自唱，稚嫩的童音自人群里拨开一抹亮色。她的身后，是飞卷的江浪。

这里带了碧瑶最初的回忆，她认得附近那条花弄，以及花弄拐角处的荐头店。这就是穷人家的姑娘最终的两种选择。这条巷子里，白天穿梭不息的文人墨客到晚上就摇身一变成情形各异的嫖客。

碧瑶没有进去，她找了另一家荐头店。

这家店的老板没有上家那么势力，店的规模也小，婆子丫头们挤在一处，各自嚼着舌根。碧瑶选了个安静的位置，低头坐在那。

“……段家老爷子死了，就在几天前！那丧葬场面大的嘞，跟当年送太后皇上似的，你看撒的那些纸钱金银元宝……据说香烛店的老板就因为段老头这次发了笔大财！”

“段家是大户人家，不知道还招不招做事的。”

“难说，现在大户人家都往外赶丫头，再说了，他们招做事的也轮不到咱……”

碧瑶早听说段老爷子身体有恙，听闻死讯还是吃了一惊。脑里一帧帧迅速晃过段老爷子生前的身影，孤傲的，古怪的，那根长长的辫子拖在背后，走路时一甩一甩……她对老爷子向来又敬又畏，那顿板子让她恨之入骨，巴不得咒死他，现在想来，恨意竟是烟消云散了。

店里越来越拥挤，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使劲往里挤，生怕没她的份。一两下把怀里的孩子给挤哭了，尖亮的婴儿哭声划过，婆子丫头们烦得不行，唆使老板赶那女人走。人群闹哄哄的，又突然一下子静了下来。

老板带着个蓝褂胖子进来，看身样是殷实人家，胖子傲慢地扫过满屋的女人，忽把眼光落在碧瑶身上。他摇着满脸的横肉，对老板说道：“我就要她！”

胖子模样可怖，碧瑶怀疑他来的目的，早些时候是听说温饱有余的人家专到荐头店挑些样貌好的乡下姑娘当二房。胖子似乎看出了碧瑶的心思，笑嘻嘻的，“我是给我家那婆娘找个贴身丫环。”

老板自然巴不得做成这笔生意，碧瑶犹疑了下，怀着侥幸的心理跟胖子出了店。

胖子的眼睛从没离开碧瑶的脸，还时不时上上下下打量她的身材，就差点发出啧啧赞叹声。走过条街，人静地僻的弄堂口，胖子不规矩起来，他拉起碧瑶的手，一脸涎笑，“多大了？”

碧瑶知道不能和胖子硬来，她吃过和男人动粗的亏。碧瑶抽回自己的手，“十八岁，已经嫁人了。”

胖子一听可惜，仍不放过她，“我要是有你这么个漂亮的老婆，我才不会让她去给别人当丫头！跟我走吧，保你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要什么有什么……”

碧瑶缓缓向前走着，胖子跟着她，一路劝说。两人不知不觉来到电车轨道口，电车叮叮铃铃停好，一个旗袍女子抬着若隐若现的小腿，袅袅娜娜上了车。就在电车关门的刹那，碧瑶甩开胖子，纵身跃进车里。

胖子没想到碧瑶会来这招，又气又急，跟着电车跑了几步，气喘吁吁地作罢。

景致迅速从两旁的车窗掠过，车厢里温暖的感觉和劫后余生的惊悸让碧瑶的心一宽，蓄在眼里的泪滑落，压抑了好一会儿，她忍不住痛哭起来，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倾诉尽。

车里的乘客下了一茬又上来一茬，碧瑶看着窗外，神情恍惚，她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车驶到终点，司机打铃示意所有的乘客下车。车外阳光明亮，几片薄云似经美人之手裁剪而出，暖暖地拂过人的眼眸。

青石铺就的道路笔直绵长，通往不远处的一个农品集市。碧瑶垂头走着，不觉一道身影拖到她面前。

古式女子袍裙，款款移行，似露非露一双素色绣鞋。腕间，陡然滑落一个清代旧宫的绿玉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