谓我心忧,谓我何求(五)
作者:郑乔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288

昨晚的雨水消去了马路上浮扬的尘埃,卖报童们叫喊生意,敏捷的身影追随着早起的行人。电车叮铃铃地驶过,一天的生活又拉开了序幕。

苏州河岸,整条河的水波轻缓荡漾,如昨日的浓醉未消,河水的走势更像是风的伎俩,吹动水浪沉默地汇入黄埔江内。岸边站着一个人,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吹干了她的泪痕,哀绝的表情不应该出现在这样年轻的面容上,仿佛只需一个轻微的动作,河水就能轻易地吞没她瘦弱的身躯。

岸边站着一圈儿看热闹的人,谁也没想过主动拉她一把,只顾低头交耳窃窃猜测背后的故事。终于,一个老妇人忍不住,拨开人群,喊了声:“姑娘!”

碧瑶一颤,她的泪又静湿地滑落,她无数次地问过自己:为什么不跳?受了这般侮辱,死了便是一了百了,难道心里还有挂念不成?陌生人的关怀更是让她心痛如绞,若她就此消逝在滔滔河水里,日后能想起她的,还有谁呢……

老妇人颠着小脚,皱纹横生的脸上写满悲怆,她死死拉住碧瑶的胳膊,声泪惧下,“姑娘,你年纪轻轻的,有什么能想不开呢!这日子是苦,可大家还得过下去不是?你走了,让做父母的还能活么,别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听大娘一句话,上岸吧,往后的日子长得很!”

碧瑶蹲下,捂着脸,任泪水从指缝间滑落。她的家在哪里?父母早是归西的人了!老妇人趁机拽着胳膊,拖着她上了干燥的岸边,看热闹的一帮子人中,这才有人伸出援助之手,帮这一老一少攀上河堤。

“能哭了就好,有什么伤心委屈的哭出来就舒服了,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老妇人的手宽厚温暖,像冬日的暖阳,“要是没地方去,就先跟大娘回家,换套干净的衣裳暖暖身子。”

老妇人的家就在苏州河畔,瓦砌石堆的老屋,外加一个满是泥泞的院子。从狭小的木格窗望过去,满窗水色,江风叠起浪花,租界教堂的尖顶若隐若现,一线银针似的,缥缈在轻雾薄烟中。

毒暑早已过了的,下午的天气却反常的炎热,热得一丝风都没有。老妇人的家低矮潮湿,热气易聚不易散,碧瑶躺在床板上,手脚冰冷,耳边似有秋蝉在鼓噪,烦闷的长音一声声刺着她敏感的神经。

门口嘻嘻哈哈地进来两个年纪相似的少女,红衣翠袄,梳着长长的辫子。年龄稍长点的少女把一碗稀薄的粥放在碧瑶面前,言语轻巧,“这是我奶奶熬的,你先喝了吧。”

一碗粥,稀得可以当镜面。碧瑶满怀感激,只是身不由己,她想努力冲少女展开个感谢的微笑,无奈挪移不得,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宛若木雕。碧瑶的心里漫过一丝尖锐的苦楚,她是真的病了。

年纪轻点的少女就没那么客气,说话尖酸刻薄,“我们救了你可不是想来伺候你的,少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你别看不起,这碗粥可是我们穷人家半日的口粮!”

“你说话小声点,人家是生病了。”

“生病了,谁不会生病?没见过这么死乞白赖的人!要真是病得不轻,卷张席子,扔到芦苇滩里,省得人操心!”

碧瑶紧闭着眼,一滴泪溢出她的眼帘,慢慢地划落枕际。姐姐轻斥了下妹妹,把粥端好,用勺子搅凉,递到碧瑶面前,仍是轻言慢语的,“我妹妹就这样子,她同谁都是这么说话的,你别介意。趁热把粥喝了,这样病也好的快。”

少女很有耐心,一勺一勺,喂了约莫半个时辰。临近傍晚,碧瑶出了一身汗,所有累赘的感觉随着汗水蒸发了不少,她轻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过去。

这一夜,月满长空。入夜的笳声悠远,又似哨音,划过依稀风影,催得梦境幽凉。

次日早晨,天蒙蒙亮。浅水滩卧着一截枯松,松影黑如皮影,向天际伸出尖利的梢枝。屋里早燃起了油灯,一豆灯火随风摆舞,老妇人的身影恍恍扫过荒芜的墙壁。她见碧瑶醒了,放下盛针线的篾箩,缓声说道:“没必要那么早起来,多睡会儿。”

碧瑶想起昨日那个少女尖刻的话语,心里掠过一丝愧疚,她拿起老妇人正在缝补的衣物,穿针引线帮起了忙。

“针线活儿做得不错……”老妇人笑眯眯地看着碧瑶捻熟的动作,转眼又感慨起来:“人老了,睡意也浅了,睡不着了就替人补补旧衣裳,贴用家当。”老妇人丝毫没有提昨天的事,就是年纪大了爱唠叨,说着说着就停不下来,“……我年轻的时候就给人家缝衣裳,都是穷人家,富人家哪需要针线呀,穿旧了就扔。有时候看着挺可惜的,那么好的料子……我缝缝补补过了几十年,运道好的时候一天能换十几张大饼,运气不好坐一整天都没生意。有时候在码头走一整天,鞋子都破了,也没见人要缝衣裳。”

老妇人斑白的头发稀疏地拖在耳边,散在低垂的额前,形容枯槁,风干了似的瘦小。碧瑶莫名的心酸,她接过老妇人手里的活儿,恳请般说道:“大娘,这几天让我跟你一起去缝衣裳吧。”

“好,”老妇人满口应允,“我那俩孙女就嫌这活儿吃力不讨好,没个愿意跟我去的,你这么说我高兴,有个伴儿。”

天刚放亮,碧瑶随着老妇人到码头候生意。这里多为干体力活的苦工,衣裳破损是常事,加上天气转冷,也有单身汉提着破旧的衣裳要求缝补。这样的活儿碧瑶从没干过,手执藤篮,沿街叫唤,人人带着冷漠轻鄙的目光扫过她们,这类不入流的行当,在老上海滩叫做“缝穷婆”。

生活非常现实地在碧瑶面前展露它咄咄逼人的一面,迫使她不去想那么多,她也无力再去想。从前,她对华美服饰的向往在今时想来更像是一场烟水杳渺的美梦,离离一望便已远逝。抬眼一望四周,有多少人还在为温饱而愁苦。思绪恍惚着,碧瑶泛起一个渺茫的笑容。

现时,手里的针线就是真实存在的全部。碧瑶沉默,加速了缝补的动作。阳光折射着水光,混合出一种近似晕眩的银色,亮蒙蒙地迷住了她的眼。这亮光忽然被一道阴影挡住,跟着挪移过来的,是一双锃亮的马靴。

碧瑶心思一动,团皱了手里的衣裳。

宽厚的手掌抚过她的脸,温暖的手心如阳光般贴合她冰冷的面颊。像是试探性的,他轻巧地一勾她的下颚,抬起她的脸。碧瑶迎上了溥伦惊诧询问的眼神。

“长官……”旁边的老妇人误会了溥伦,她声有悸动,“求求你,你就放过我的孙女儿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