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移过树杪,飘零的梧桐叶迎风空婉转,把满地细碎的光斑摇曳成一阑花影。渐弱的光线如将断的青丝,结眼捕捉树底的一双鸳鸯。呼出的热气软软地拂过她的脸颊,碧瑶如坠梦中,那个让她面红心跳的梦境突然清晰起来,绕过她鼻尖的他颈间的香味,分明干净如婴孩的皮肤。
带我走吧……碧瑶喃喃低语。剪破相思,往来无间。她只求能够彼此厮守,与地位无关,与他人无关,与画无关……
碧瑶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听着彼此的心跳点点混合成音。僧人留给她的怪异感觉渐渐消退,暮霭四合,雾色摇摇无定地散开。冷静下来的碧瑶半羞半涩,恍惚露出温柔似水的神情。
良久,溥伦在她耳边咬了一句,“我带你去个地方。”
碧瑶好奇,“去哪里?”
溥伦说得神秘,“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吧。”
落日在江面铺开一道胭脂般的薄媚,洋车驶出繁华城区,碾进磕磕碰碰的泥石小道,高楼被车轮远远地抛在后面,涨入眼帘的已是完全不同的另样景致,看样子是城郊的某个小村子。车前进得有些困难,溥伦示意司机在此候着,拉着碧瑶的手下了车。
这里比城区要冷很多,黑瓦白墙的水乡建筑错缀铺延,别无他色。一名妇女抱着孩子坐在家门口,双眼直勾勾地盯住从城里来的年轻英俊的男子,一撩衣襟,露出饱胀的,不避嫌地当着外人的面把乳塞进孩子的嘴里,哧哧笑了几声。
栓在柱子上的黄狗冲着陌生人叫唤。
碧瑶紧挨着溥伦,心里有些发怵,“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找一个人。”
“找谁?”
溥伦凑近,压低了声音说道:“以前我母亲身边的一个宫女,她或许知道点什么。”
两人在一座土夯的瓦房前停下。木格子窗糊了纸,旧纸未除干净,新纸马马虎虎又糊上去,给人粗粝的感觉。想必是前几天下了场雨,门口的小石臼里积了点水,底部沁出鲜绿的苔藓。门前垂下个衣色黯败的旧灯笼,临风瑟瑟抖动着。
瓦花在晚风中摇摆着柔软的身子,夕阳渐敛落在屋檐上的余晖。
门在面前打开了,出来个着翠袄的少女,少女见到溥伦,脸一红,收紧手里的篮子,低头返回屋里。
里房响起一记苍老的声音,“哪方来的客人,进屋来吧。”
屋里光线昏蒙,案前燃着一豆烛火,随门外带进的风微微地舞动了下身子。老妇人坐在案前,低首缝补着一件旧衣。她捻了个线脚,并未起身,斜斜地一瞥,像是黑纱里透出的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碧瑶浑身不适。
“多少年了…想当年,十三格格那么小,躺在我的怀里闹腾,”也许有些事情经年累月地压在心底,不吐不痛快,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当年紫禁城被攻,管账房的小德子和小林子掠了金银宝贝就走,哪管得上那些格格阿哥们的死活。可怜了那些个金枝玉叶……和那些被人丢弃的小猫儿小狗儿有什么区别!”
溥伦和碧瑶对望了一眼,似是无奈。
“你说的那幅画啊,”老妇人忽然切入正题,拿起剪刀剔掉线头,又颤颤巍巍地放下,“我倒是听十三格格说起过。不过具体是什么样的画,我也说不上来。孩子长大了,只要郎不要娘,更何况我这个伺候人的乳娘…怕是早被她甩到脑后喽!这么多年啦,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忽然问起画来……”
碧瑶不喜欢这个老妇人的语气,森森的,像是所有人都欠了她什么。她拽了下溥伦的衣襟,小声道:“我们走吧。”
溥伦不露声色,脸上涟开个明亮的笑容,和声和气地问老妇人:“姑姑,你知道画里藏了什么的,是不?”
老妇人穿针的手一抖,回忆好像突然打开了个口子,说话的声音都微微颤着,“好孩子,姑姑如果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你呢?当年的宫里人人求个自保,哪管得了别人的闲事!姑姑是真的不知道。估计这天下知道这画的秘密的人不多,连格格也搞不清楚,只道是受老佛爷之托,带上画离开这是非之地……问我还不如问别人。这宫里啊全都是人尖儿!”
碧瑶并不完全信她的话,老妇人既是格格身边最亲的乳娘,对画的来龙去脉不说是了如指掌,也应是有所耳闻。老妇人平庸,有点虚假,甚至有种戒备,老宫女的心思大多难以捉摸。
碧瑶的脑里倏然划过乌掌柜的影子。
“……画失踪了,未免不是件好事……”老妇人叨念完了,低头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并不起身送客。
出了瓦房,天色又暗了一层。一株细弱的青藤扶墙依栖,风穿过瓦隙,陈旧的瓦片窸窣欲飞。翠袄少女端着两碗新烧的茶水出来,仍是半低着头,说话轻如细蚊嗡鸣,“喝了茶再走吧。”
溥伦好意地接过茶水,少女的脸上凝了朵浅色的红云,甚是兴奋,她瞥一眼碧瑶,声音稍稍放亮,“我奶奶就是这样子的,请别见怪。”她咬了咬唇,又说:“前几天,来了位城里的客人,说话细声细气的……”
“阿翠!”老妇人凌厉的声音穿透窗纸,生生截断少女的话。
翠袄少女接过茶碗,默不作声地回了屋里。
回去的路上,疲惫的感觉裹卷了碧瑶的全身,她靠在溥伦的肩膀,看着车窗外颠簸的风景,漫不经心地问起:“这画里究竟藏了什么?”
“不知道,”溥伦轻笑一声,换了副端凝的眉目,“我的母亲从没跟我提起关于这画的秘密,她是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你问过她吗?”碧瑶想起娘忧伤的面容,很模糊地划过记忆。
“没有。如果她想说,就会告诉我。”凝重的神色渐渐沉淀于溥伦的眉心,他像是诉说着件心事,神情遥远而迷茫,“我的母亲,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