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食堂门后南墙边一长溜的架子,架子上一小方格一小方格的是职工固定放餐具的地方。
四毛先带栓牢找了个空位坐下,问栓牢想吃什么。
栓牢说:“有米饭就吃米饭,在那边几年习惯吃米饭了。”
“正合吾意。”四毛笑着说:“你先坐着等一会儿,额给咱们买饭,很快就回。”
四毛从自己身上掏出烟和打火机来扔到桌上。
他去架子那儿取了自己的餐具,稍扫一眼黑板上职工的“午餐供应”,就直奔厂四川中层干部、技术员的小窗口——职工基本是s县本县的,面条吃惯了,偶尔才换花样做一顿米饭的;小窗口那边则天天是米饭带馒头。
四毛也想给栓牢打米饭,因为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多打几样好菜款待他。
小窗口人少,这会儿前面只有两人,且一人已端着盘子准备走;四毛过去,排在他前面的是厂里的个四川技术员。
技术员打完饭,四毛递进去碗道:“打两碗米饭——”
这才准备看菜。
却见打饭的张师傅面露为难之色,看了一眼他身后;四毛扭头一看身后站着的胡工,心里奇怪张师傅何来这副神色。
却原来是小窗口的人少、本地的中层多常回家吃饭,所以小窗这边米饭每次准备量也不大。这会儿不要说后面的胡工,就是四毛的两碗也只够打一满碗。没出现过职工到小窗口这边打米饭的情况,因为本地职工是面条、馒头换着吃的,但厂里也没有出过职工不许到小窗口打米饭的规定,所以张师傅很为难。
四毛个高,已看清案台上的情形。
回身笑着对胡工道:“胡工,米饭完了,你今天尝尝炸酱面,多放点我们陕西的油泼辣子,美得很。”
胡工说:“那好吧。”
走了。
四毛给栓牢打了米饭、给自己买了面条,先端过来,接着要买菜。栓牢要给他帮忙。见两碗已占了位置,四毛便同意了。
打了菜四毛还买了两瓶啤酒,两人端着盘子重回来坐下。
不知怎地,四毛仿佛回到了自己离家初走在栓牢学校的时光,一片感慨。
两人仿佛心有灵犀,都没有先问对方这些年的情况,而是回忆起了童年在一起的往事——那样多有趣的往事,说也说不完。
吃完了饭,四毛去拿香烟。一见自己打饭前斜扔在桌上的烟盒动也没动,问栓牢:“你不抽烟吗?”
栓牢说:“也吸,烟瘾不大。在那儿电子厂上班,工作期间不准吸烟,一天上十几个小时,就回宿舍偶尔抽一根。”
四毛递过去一根:“那就抽着,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
两人说饭后去哪里,四毛说当然是找个地方好好聊一聊;栓牢笑着说,和额想得一样,你要说带额到s县哪玩去,额可没兴趣。
抽完烟,还了盘子洗了碗,四毛将自己的碗筷放进了小柜。
栓牢说,额不想到宿舍去,咱最好找个清静没人的地方。
这热光光的天到哪里去?四毛略一想,有了好地方。到这地方不带几瓶啤酒就浪费了。
四毛带着栓牢,两人各提着两瓶啤酒出了厂门。
走过厂围墙,往南,绕到了厂后。
厂后是大片的玉米田,到膝盖高;日头晒得厉害,无处遮蔽。
四毛带栓牢继续往南走,走了约五百米左右,安静的田野里听得前面有缓缓的流水声,却看不到在哪里。
再往前走十几米便看到了,原来是一条小水渠。
渠边有十几株大树。
四毛带栓牢到一株柳树下,近水又遮了日头,栓牢道:“哎呀,真是两重天,一下凉快了许多。”
四毛说:“好地方吧?不过额这人甚坐不住,这地方来过几回,是跟工友坐在这里打扑克。”
他往前走一步:“来,咱们先冰镇啤酒。”
他弯腰将手里的两瓶啤酒放进了清澈可见底的水中,在水底的啤酒瓶被水流冲击得微微晃动、却并不倒。
栓牢也过来,将自己手中的两瓶啤酒放进了水中。
“今天就坐渠边。”四毛说。边说边开始挽裤腿。
“好。”栓牢明白他的意思,也开始挽自己的裤腿。
两人在渠边坐下,将腿伸进了水里。渠底的水渗凉,这两人都有经验,轻轻地晃着腿,这样过一会儿就会舒服了。
柳树下,水渠边,腿放在水里轻摆着。
四毛掏出烟来放在一边。
两个朋友都关心对方这些年来是怎么过来的。四毛说:“先说说你吧。”
栓牢说:“也没啥好话的,就是个下苦打工的。初中毕业后也实在念不进去了,那时候额个亲戚做劳务输出这生意,给额弄了个假身份证、虚报了年龄,额就进了广东深圳的个电子厂。起先进得是个南方大老板开得玩具厂,整天在流水线上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的加班,把人能累死;不象你们这国营厂,虽说工资不高,但一天八小时是轻松的——”
四毛说:“人要紧,你不会不加班?”
栓牢说:“厂里贼着呢,基本工资不高,加班费每小时可观,你说加班不加班?咱去了是为啥,不就是为挣两个钱嘛。”
“这一招挺鸡贼。”四毛笑着说:“又学到一招。”
栓牢:“在这家干一年半,后来又跳槽到另一家日本人开的电子厂,基本工资能高些,加班还是不变的——家常便饭。到了这儿成了硬性的,你不加班都不行,不愿加班就炒你鱿鱼,这时候全国各地的打工者都往这儿跑,人家不怕招不来人;再后来又转到个韩国人办得电子厂——”
四毛笑道:“你还可以,还尽进些跨国企业。”
“你就取笑额。”栓牢说:“是进了资本家的工厂受剥削,担任管理的日本人、韩国人常见但少说话,最会欺负人的就是那些当组长、当拉长的中国人,额们都叫这些人为‘二狗子’,管一线,欺负起打工仔来是一套一套的,上厕所超时了一些、有几个元气件没焊好,不是扣钱就是罚晚上无偿加班——”
四毛:“这不是过去那汉奸吗。”
栓牢说:“额到韩国人的电子厂,就是因为应聘拉长去了——”
四毛:“你咋想当‘二狗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