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江微微气咻咻地走了,江一飞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凝固了,冷却了,亦倏地消退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装模作样地笑下去,笑给谁看?即便脸上的肌肉笑僵了,她也不会再看你一眼的。这样想着的江一飞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微烫——这都是内心的羞赧和愤怒交织而成的!从来没有人对自己如此无礼过,江微微还是第一人。今天被江微微如此劈头盖脸的批评和指责一番,的确,他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尽管他努力想在自己的脸上挂一些清汤寡水的微笑,他甚至打着哈哈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挣扎和软弱,可他知道,那些虚伪的把戏对江微微是失效的。他知道江微微的目光有着猎人般的刁钻和精准。自己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不能逃脱她的火眼金睛。尤其是江微微适才那利刃般的目光透出的冷意,的确让江一飞有些不寒而栗。是自己心虚了吗?笑话,老子能心虚吗?老子何时心虚过?不管怎样?自己还是她的老子,哪有女儿这样对老子说话的?此时的江一飞机械地叼上一根烟,摸打火机的手有些哆嗦,抖动的火苗在他面前晃动着了好几次,方才对准烟头点上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良久,一缕灰白色的烟雾才从他的嘴里徐徐地吐了出来,顿时眼前一阵云罩雾罩的,江一飞的脸也变得影影绰绰模模糊糊。江一飞猛地吸了几口,被呛得咳嗽了几声。他烦躁地把还有半截长的烟用力地摁在烟灰缸里,然后,使劲转动几下方肯罢休。江一飞端起旁边的口杯,放在嘴边喝了一下,然而杯子是空的。他皱着眉不满地嘀咕道:他奶奶的,想喝一口水都没有。说着,用力将杯子蹾茶几上。江一飞并不是口渴。他只是借助于水来滋润一下干涸的身体,总觉得心里有一股邪火在燃烧,他能听到那”噼噼啪啪“的声音,他甚至嗅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尤其是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江微微对自己说的话——尽管不是每句话都记得那么清楚。但对于江一飞来说,江微微说的话就是柴薪,每想起一句,就觉得那火焰又升高一点。尤其是江微微那咄咄逼人盛气凌人的样子,这让江一飞有如被人当众抽了一记耳朵般难受。起初的江微微了还是嘻嘻哈哈地跟他打太极,想给江一飞保留一点尊严和面子,抑或是想找一个下嘴的契机。江一飞想起来了,是自己的一句”你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这句话彻底触怒了她,仿佛是这句话把她逼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没有退路的她必须站起来奋力反击。同时,她也找到了一个狠狠还击自己的理由——你不仁则别怪我不义。而有些话恰恰需要在非正常状态下方能一气呵成脱口而出,否则就有些让人难以为情。而江微微没有借助于酒,而是间接地借助了江一飞的反推力,将肚子里的那些难以启齿的压抑已久的话逼了出来。江一飞看到的是一个端着机关枪的女战士,对准自己一阵狂扫,此时的她珍惜的不是枪里的子弹,而是她喷溅的怒火——只想一把焚烧了对方。
的确,有那么一瞬间,江一飞差点被这正义之火烧着了。他甚至想到了弃甲而逃。然而,只要江一飞想到江微微对自己说话的态度和语气,这让江一飞很受伤,也让他很光火。尤其是当着自己的面,一点一点地从他最隐秘的内心深处往外掏出龌龊的思想,卑劣的行径,邪恶的想法……是的,江微微一点也不顾及父女之情,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现在的江一飞还浑身不自在哩!他想象着江微微一边掩鼻一边鄙夷地说,你看看,你还说你不脏,你都脏成什么样子了,这上面都是些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能洗得掉吗?恐怕耗尽余生都洗不干净了。你当初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多干净啊!现在怎么成了这样呢?一一历数的江微微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今天的江一飞觉得自己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儿子”,而江微微却是一位严厉的“母亲”。他在接受“母亲”愤怒的指责和批评时,确实觉得自己脸面无存——他脸上的面子全都让江微微当着自己的面一点一点地手撕了。江一飞看见自己的“面子”像碎纸片似的掉了一地,根本就拼凑不起来了。至少在江微微面前是拼凑不起来了。江微微意欲何为?是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江一飞那张狰狞丑陋的脸吗?恍惚间的江一飞确实觉得自己就是一张“画皮”的脸。假面孔示人惯了,蓦然让别人,尤其是自己的亲人看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最龌龊的一面,着实让人恼怒和愤恨!而让江一飞更为恼怒的是,如果今天是别人把他送上正义的断送台也就罢了。偏偏是江微微,这恐怕是江一飞最不能容忍的也是他最难堪最尴尬的事情。尤其是江微微那愤世疾俗深恶痛绝的模样让江一飞有些心虚,尤其是江微微手刃亲情的毅然决然让江一飞有些莫名的恐慌……江一飞喃喃地说,自己此生都很难从她那里获得“父亲”的荣誉证书了。说着,江一飞微闭着双眼将头往沙发的后背仰去,同时伴随着一声悲悯的叹息——亲人是离他越来越远了。他知道,是自己亲手将其一一推开的。静下心来的江一飞终于想起来了,自从他有了权力,围着他转的美女就多了,就因为他这么一束光,那些美女个个都成了争先恐后前赴后继的的飞蛾了。……本来免疫力低下的江一飞哪里抵制得了美女的诱惑。起初,他的确有过那么一闪念的愧疚和不安,也有过是与非、高尚和卑劣、干净和肮脏的挣扎和较量。但旖旎的快乐很快战胜了他所谓的“坚定意志和高尚品德”。耽溺于其中的他有点乐不思蜀了。此时的他哪里还会听得进朋友的忠言……还别说,江一飞谁都不怕,还真有点怕江微微——他是害怕江微微身上的正义和勇气?想到此,江一飞不禁为自己感到难过为江微微感到高兴——他的确为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女儿而感到高兴!虽然她让自己的颜面扫地。不,是自己做的事情的确上不了台面,也拿不出手。对,江一飞的思想只要往前再延伸一点点就能探到自省的触角了,这对江一飞本是一件好事。可是,江一飞就此止步了,他知道自己是经不起勘察和挖掘的,他也知道自己的根不正,躯干也是空心的。又何必自找难堪呢?江一飞突兀地笑了,他戏谑地说了一句:不就是玩几个女人嘛!有必要如此大惊小怪小题大作吗?说完,他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还能有几年逍遥自在的日子过?不必思的,千万不要去思;不能想的,千万不要去想。就这样不可救药地往下过呗!江一飞很为自己的厚颜无耻忍俊不禁地笑了。
像他这种人,除了厚颜无耻,还能依仗什么活下去?既然拼尽余生也未必能将自己洗白,那就干脆什么都不用洗了。当然,没人能理解江一飞眼下的心情。江一飞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倒涌现了几丝悲怆,几缕凄凉……
江微微出门后,方才想起自己还有一句话没来得及告诉江一飞:自爱的人永远是爱别人胜于爱自己,所以得到的是大家的爱;自私的人永远是爱自己胜于爱别人,所以得到的也是自我的爱。江微微知道,对于极度自私的江一飞来说,是没有羞耻感可言的。有的只是他无力的辩驳和巧妙的掩饰。他这辈子都在虚伪和掩饰中度过了……江微微除了心痛,更多的是羞怒!
而与江微微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时的苏雅婷十分安静地坐在林煜涵的对面。桌面上摆着几碟干果之类的东西,苏雅婷低头喝着林煜涵为她点的一杯果汁,这味道酸酸甜甜,却有一种馥郁的清香。喝了一口的苏雅婷又忍不住喝了第二口。她轻轻地抿了抿嘴唇,似乎还沉浸在果汁的余味中。苏雅婷企图凭借着自己的舌尖品尝出榨成汁前的水果原貌,然而,苏雅婷失败了。她对面前的果汁有点陌生,就如同此刻坐在自己对面的林煜涵一样。虽然是第二次单独坐在一起了,但苏雅婷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她的目光也不知道如何安放?低眉垂眼的她唯有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果汁,心想,幸亏有这杯果汁替她解围才得以让她的手足有措。竟因为这份生疏,苏雅婷不能随意也不敢大意。她不知道林煜涵这次叫自己出来究竟何事?她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林煜涵打破沉默。
林煜涵喝了一口酽茶颇为感慨地说,没想到,一晃三十几年过去了,你都长这么大了,这若是在街上碰到,我还真的认不出来了呢?幸亏老天有眼,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说着,林煜涵停顿了一会儿,笑了笑,那时的我也太年轻,做事容易冲动,没有头脑。所以……最终犯了一个连自己也无法原谅的错误,你不会怪父亲吧?
苏雅婷听了,笑着摇了摇头。
林煜涵继续往下说,虽说,你是跟你妈长大的,可我也不该忽略你的成长,忽略你内心的感受。在此,我对你造成心理上身体上的伤害以及某些思想的困扰而深表歉意!
苏雅婷听了,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却在说:这是干什么呢?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回头更没必要回顾。苏雅婷见不得一个长者在自己面前一脸谦卑的样子。
可是林煜涵并未停止诉说,他的神情有些黯淡。林欣妍这孩子吧,自小被她妈娇惯坏了。她是有些傲慢,有些盛气凌人。但她的本质是好的。所以……哎呀,我也没想到我的生活是越过越糟了……现在我的压力也挺大……毕竟年纪大了,……有些事情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也想过面面俱到……说到此,林煜涵苦笑了一下。
苏雅婷听了半晌,都不知道林煜涵究竟想对自己说什么。
一直盯着苏雅婷看的林煜涵,觉得她的眉眼和脸形确实同林欣妍有几分相似,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呢?林煜涵压根儿就没往那方面想,或许有过那么一闪念,很快被其他的事情取代了。林煜涵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令人遗憾的是,原本的父女如今变得也不像父女了。林煜涵倒很想了解苏雅婷的过去,他也很想填补苏雅婷那三十多年的空白和亏空。若有所思的林煜涵突兀地问道:他对你好吗?
尽管苏雅婷明白林煜涵所指,但她还是要明确一下目标,所以她还是忍不住问:谁?
林煜涵吞咽了一口唾沫说,你继父。
苏雅婷挺了挺腰身,换了一种坐姿,她将手放在桌上,支撑着自己的头说,一般。似乎觉得自己说得不到位,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日前的关系有所改善。
林煜涵听了,翘着二郎腿的脚突然抖动了一下,也是,不是自己的亲生闺女又能好到哪去?切块精肉不粘骨,切块肥肉不粘皮。
但苏雅婷听了,心想:可是粘骨的精肉,粘皮的肥肉又能怎样?还不是亲热不起来。
林煜涵似乎看出了苏雅婷的心思,笑着说,是生父又能怎样?陪伴在你身边的还不是你的养父吗?即便他再不好也比我这个生父强啊!我根本没有资格去评判你身边的每一个人。
听了林煜涵的话,苏雅婷的脸兀自红了。
林煜涵说,事实就是如此啊!说着,林煜涵俯下身来问,你难道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吗?林煜涵这一俯身,似乎一下拉近了他们父女之间的距离,苏雅婷闻到了父亲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烟味。但苏雅婷的确不习惯如此近距离地同生父进行交流。这会让苏雅婷有一种压迫感窒息感憋闷感!因此,苏雅婷徐徐地直起了腰,又换回了原本的坐姿。苏雅婷喝了一口果汁说,唯一的想法就是好好地活下去!
林煜涵说,人活着容易,活好难!
苏雅婷说,那我就退而求其次。
林煜涵笑道,不能进而谋之吗?如果你眼前也有一个这样的机会,你难道就没有想过?
苏雅婷愣了一下,抿了抿嘴说,不做所谓的妄想。
是不敢想不愿想还是根本不屑想?
不敢想。对于一个乞丐来说,能有人赏一口饭吃就好。
如果给你一个敢想的机会,你敢做吗?
苏雅婷抬头看了林煜涵一眼,做什么呢?
林煜涵说,开公司当老板啊!
你看我是当老板的料吗?
没有天生就是当老板的,成型之前都需要一个加工的过程。……我是这么想的,噢,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了,前些日子,我和林欣妍的妈妈离婚了。净身出户,现在那公司留给了林欣妍。所以,我想……我准备另开一家新公司,目前正在筹备当中,等我公司开张了,你去我那边帮忙,过几年,等你业务熟练了,我就把那公司交给你打理,你觉得怎样?
苏雅婷听了,没有言语。
林煜涵真诚地说,我真的想帮你一把,可是目前,我手头的资金有些紧张。否则,给你一笔钱也行……
苏雅婷听了,笑着说,别什么事情都整得跟金钱沾上关系。
林煜涵听了,讪笑着说,是我这个人太俗气了?一身的铜臭味。
苏雅婷听了,也忍不住笑了。
此时的林煜涵指着面前的开心果说,那我希望你像开心果一样笑口常开,永不凋败。
苏雅婷瞄了林煜涵一眼,林煜涵虽然精神不错,但看上去却憔悴了不少。最终没有忍住的苏雅婷问:你现在过得好吗?
林煜涵笑了笑说,我?还行。
苏雅婷不知道林煜涵的所说的”还行“是真行还是假行?
林煜涵说,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了,在这些人当中,最对不起的人也是你了……
苏雅婷未等林煜涵把话说完,抢白着说,哎呀,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你,当然……也有你的……难处。
听了苏雅婷的话,林煜涵突然有些感动。他觉得自己的鼻子一酸,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当然,林煜涵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却从兜里掏出了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红色的丝绒盒说,这是我上次出去玩时,买的一个手镯,送给你做个留念吧。林煜涵生怕苏雅婷拒绝似的,又补充了一句说,这可是专门给你买的。
苏雅婷说,谢谢!
林煜涵说,说这话可就见外了——几丈之外了。我希望我们之间的最佳距离是一丈之外两丈之内。
苏雅婷听了,捂着嘴笑了。
我可好久没看见你这样笑过了……说着,林煜涵拍了拍苏雅婷的肩膀。
苏雅婷也是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同林煜涵的距离拉近了不少,可是苏雅婷绝对没有想到,自己这次同林煜涵见面竟是一次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