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衡哲轻轻的吸了口气，不再看林继飞，而是将视线转向了门外。脸上的表情也由原本的松弛骤然变得凝重，连带着整个人的身子也紧绷了起来。

“那是你爷爷到了sf的第三年。”任衡哲语气沉重的说道，“由于有了前两年日以继夜的准备，那年夏天首款由咱们自主研发的首款军用飞机终于在万众期待中隆重问世，一经试飞成功便可以投入大批量的生产制造中去。试飞那天，天气奇好，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在场的每一个参加设计生产的人心中都充满了无比的期待，翘首以盼着胜利的到来。然而谁都想不到的是，这关键的一刻竟然会因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给毁了。”

林继飞听奶奶说到这里，身子猛地一颤，眼睛里顿时现出了惊惧的目光。

“毁了？”他声音颤抖的说道。

“嗯。”任衡哲轻声应了下，神情瞬息变得有些慌乱茫然，“当试飞员神采奕奕的走上飞机，接受指挥台传来的命令，按下操纵台按钮，开始滑翔起飞的时候，人们的心都不约而同的提到了嗓子眼。你要知道，如果一旦成功，这不仅是在军用飞机制造史上，即便是在整个国家的历史上也是可书一笔的大事。然而没想到就在飞机在半空中即将攀升爬高的时候，却会突然间爆炸。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传来，眨眼变成了一个浴火的凤凰。飞机的残骸四散飞溅，如同梦境一般。”

林继飞在奶奶活灵活现的讲述下，仿若瞬间便到了现场。透过历史的浓雾，他仿佛回到了昨天，看到了每个人脸上在那一刻或震惊或不甘的表情。

“消息传到了指挥部，立刻便引来了一阵哗然。”任衡哲叹息的说道，“你爷爷得到消息，立刻便带着设计组的同志们疾跑到了现场，仰望着半空中还未来得及散去的灰色烟雾，泪水顿时潸然而落。整整三天，他茶饭不思，一言不发，只是在试飞场的四周弯腰捡拾着碎片，无论谁劝都没用。实验室的领导见他这般难受，便让同志们一道跟着他捡，希望能够通过这样的做法给他带来哪怕一丁点儿的劝慰。”

她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抬起手来，轻轻的擦拭着眼里的泪水。林继飞看着奶奶，心情波澜起伏。爷爷的泪水让他悲怆万分，痛心不已。那泪水里包含着的是没有完成任务强烈的自责，对同志牺牲的沉痛缅怀以及自尊心被摧毁的莫大绝望与无助。

作为一名主管设计的知识分子，爷爷的生命无疑早已与飞机紧紧捆绑在了一起。相信就在那一刻不仅是飞机化为了碎片，就连他的心也一同碎的彻底。

爷爷，别哭……

林继飞在心中暗暗的喊着，尽管隔着沧桑的岁月，尽管此刻听来这叫声是那般的无力，但他却依然选择了这般作为。

“三天后，在同志们的同心努力之下，飞机的碎片终于被凑齐了。”任衡哲的目光变得更加悲怆，“不过就在其中，还夹杂着试飞员衣服染血的一角。”

林继飞的神色变得更加的黯淡，他情不自禁的低下了头，眼睛直直的看向了地面。虽然没有亲身参与，那他却也能够感知到那是怎样悲哀的一幕。那些满怀喜悦憧憬成功却又不得不面对着战友牺牲的年轻军用飞机设计生产者们，在那一刻，他们的心中定然是如狂风骤雨般的悲伤。是的，有些时候成功与失败、生与死只是间隔了短短的几分钟，却已天堂地狱、无从说起。

“尽管在实验室领导的主持下，经过一番紧急查询，最后查明那次事故是由从他国进口而来的发动机轴承在升空时出现故障所导致的。但你爷爷却仍独自揽过了所有的问题，他除了向组织上交了一份言语恳切、剖析深刻的检讨书，更查询了当时所有相关理论书籍，并且亲到车间跟工人们一起商量生产方案，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适合中国军用飞机的轴承来。”任衡哲说到这里时，露出了敬佩的神情。

军用飞机的发动机轴承由于具有极高的技术含量，可以作为一个国家科技、工业实力的重要标准。当今世界科技、工业强国无一例外不是轴承研发、制造强国。然而很长时间以来，我国的轴承却只能依靠从他国进口而来。在成立了sf军用飞机实验室后，为了防止中国的军用飞机技术实力超过自己的国家，欧美等国家不仅向我国停止了高端轴承的输入，就连整机也不再输送。即便是偶尔有所购置，也只不过是些质量平平甚至差强人意的中低档轴承。他们的这种作法，使得中国的军用飞机从一开始的生产环节就被蒙上了不可避免的人为风险。可是如何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弥补这个短板，让悲剧不再发生，林怀民和他的同志们不约而同的陷入到了巨大的瓶颈之中。尽管经过无数尝试，然而却仍没有找到最切实的解决方法。眼见距离组织上安排的第二次试飞时间越来越近，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心中都不免焦灼万分。

都说中国的知识分子自来是有风骨的，从不会被任何困难吓倒，更不会为外界的*所折腰。只会听从自己心中的声音，努力执着的向上迈进，直到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结果。

“那段时间你爷爷的精神压力非常大，整夜整夜的不睡觉。要不就是留在工作室跟同志们一起商量制定解决方案，要不就是到车间查看工人们的生产进展。即便偶尔晚上从办公室回来，在我的苦劝下勉强休息，依然是睁着眼睛盯视着前方。有的时候我一觉睡醒看到他仍在厅里忙着翻找资料，全然不知疲倦。”任衡哲心疼的说道，“我知道他当时所承受的心理压力是空前巨大的，因此便也就只能不再劝他。”

林继飞静默的看着奶奶，心中不禁对爷爷肃然起敬。此刻在他的心里，那平日里平易近人、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爷爷恍然间变成了一座高高的山峰。即便其实那般的默默无闻，却仍用整个脊梁挑起了新中国第一代军用飞机的设计工作。

“你爷爷以前经常跟我说，投身祖国的军用飞机设计事业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事，也是唯一值得骄傲的选择。我知道，他是真的热爱自己的事业。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怀疑自己和事业到底在你爷爷心中孰轻孰重？也许对他来说，确实是两难抉择的吧？”

任衡哲说到这里时，话头戛然而止。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和爱人披着衣服站在阳台上仰望着星空，推心置腹的说话。

那天晚上原本夫妻二人已经休息，然而当任衡哲一觉醒来，却发现身旁的丈夫不知何时竟已悄悄离去、不知去向。

“怀民……”任衡哲轻唤着爱人的名字，外面没有一点回应。

她稍加思索，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墙角的电灯。借着昏黄的灯光，她看到林怀民的外衣依旧放在床侧的椅子上。

任衡哲见状，情不自禁的吐出了口气，悬着的心遂也放了下来。她迅速披起了外衣，顺带着抱着林怀民的外衣走出了卧室。经过一番短暂的寻找，她看到爱人正站在阳台上，背对着门玻璃抬头仰望着漫天璀璨的星河，手里还夹着一根没有来得及燃尽的烟头。

任衡哲看到这一幕，心头倏然一紧。自二人相识以来，任衡哲从没见过林怀民抽烟。记得他以前总是说吸烟不仅有害健康，而且也是对周围人的不尊重。那么，他这次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林怀民无意中转过头去，看到妻子正站在门里呆呆的看着自己，便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招呼任衡哲过去。稍倾，待夫妻二人并肩站在一起，任衡哲动作轻柔的将衣服披在了林怀民的背上。

“你怎么也睡不着了？”林怀民关切的问道，“晚上休息不好可不行，你明天还有课，赶快去睡吧。”

“那你呢？”任衡哲反问道。

“我……？”林怀民自嘲的笑道，“我是睡不着才出来吹风的，咱们的情况不一样。”

“反正我也睡不着，就陪你在这儿吹风吧？”任衡哲认真的说道。

林怀民盯视了妻子片刻，转身再次看向星空。任衡哲看了一眼丈夫，也将目光移向了空中。

“小哲，你说志伟走了后，能去哪里呢？”半晌，林怀民突然低声问道。

林怀民说的志伟就是那位牺牲的飞行员，全名李志伟。他原是空军某部连长，因为骁勇善战在历次战争中曾立下过无数战功，拥有极为高超的飞行技术。即使如此，生活中的他却仍保持着山东男儿的本色，为人正直、爽直大方、言出必行。因为年龄相仿、性格相近，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林怀民、黄虎和李志伟早已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如果不是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或许他们的友谊可以一直保持到风烛暮年。

任衡哲侧头看着林怀民，此时她的心情甚为复杂。一时间，却又不知道究竟该用怎样的言辞来劝慰爱人。

也许志伟的牺牲是他心中永远抹不去的创痛吧……任衡哲在心里默默的说道。

林怀民没有看妻子，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他仍抬头望着夜空，祝福的说道。

“在我们老家有一种说法，如果是善良的人去世以后就会化作天边的星星。我想天边最亮的那一颗应该就是他吧。”

说完，林怀民用手指向天边的方向，目光中满是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