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林继飞听周天讲到这里,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他低头看着膝盖上的笔记本,神情满是悲戚。此刻,他在为张童牺牲难过的同时,对父亲的认知也更加深刻。记得以前他经常向母亲埋怨父亲性格内向不好沟通,做事较真不讲情面,甚至因此对其还有着深深的畏惧与怯意。平时做事只要能绕开父亲,他都会尽量减少与其接触。即便是坐在一起,也会因为四周堆积的冷空气而如坐针毡,怎样努力寻找却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可现在看来,父亲之所以会这样,也是有其原因的。作为儿子,他以后还应该多替其着想才是。
“现在想来,那段时间对你爸爸来说,确实是挺难熬的。”沉默片刻,周天轻轻叹息一声,缓声说道,“虽然大伙儿什么都没说,仍对他像从前一样,但你爸爸那段时间却总是一个人呆着,好像是在故意躲着我们似的。以前我不明白,现在想来,那时的他一定是将你张童伯伯的死因归到自己身上了。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
林继飞抬头看着周天,焦急地说道:“叔叔,那我爸后来怎样了?”
周天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微微俯身拉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用硬纸壳糊成的老式黑白相册。随后,他将抽屉关上,又回到原位坐下。在翻了几页后,他将相册放到了林继飞面前的茶几上,用右手食指点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说道。
“小飞,你看,这是你爸回城时,我们大伙儿跟他一起拍的。”
林继飞顺着周天手指的方向,低头好奇的看着照片。只见这张照片是在照相馆拍的,最顶上印着“欢送林建国战友回城1973年留念”几个白色的字。照片上的十几个男女知青虽然身材不一、胖瘦不等、且都穿着相同款式的衣衫,但那灿烂的笑容却处处洋溢着青春的美好。
青春……多美的词语啊!林继飞在心中暗暗赞叹道。
然而和旁人不同,父亲虽然也是笑着的,但眼神中却似乎藏着淡淡的忧愁,让人感到莫名的心痛。
周天看着林继飞,心中倏忽一动,面前这个年轻人英挺的身姿、清俊的面容,还有和煦的笑容,像极了当年的林建国。想当初他们不也是因为青春而无所畏惧,扬着头不停走,在人生道路上印下了一个个坚毅的步伐吗?
“因为张童的事情,那帮混混被县公安局判了刑,二流子更是因为杀害了你张童伯伯,被判处死罪。那年初冬,在上级组织的关怀和支持下,咱们国家的重工业得以复苏。你爷爷也从隔离审查重新回到了总设计师的位置,组织sf厂的职工们进行歼10的设计制造,而你爸爸也因为这件事回城,继续到厂里做钳工。”
林继飞抬起头看着周天,目光中满是期待。对于他来说,父亲离开知青点,回到城里工作,无疑相当是一次新生。那么,接下来其又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呢?
初冬北方的村庄,静谧安然。因是十一月中旬,也曾下过几场小雪,但由于气温的关系,飘落到地上便就融化了。唯一不同的是,道路两旁的树木叶子全部凋落,只剩下干枯的枝条,迎风而舞。空气也愈发显得甘冽起来,微微吸入一,只感到五脏六腑都有着说不出来的舒坦。
清晨,天刚蒙蒙亮,林建国便悄悄从炕上爬起来,唯恐惊醒身旁鼾声四起、熟睡中的知青们,他披上外衣,蹑手蹑脚的推门出屋。今天是他的饭班,必须要抢在大家醒来前准备好早饭。
此刻,天空正飘着丝丝缕缕的雪花,地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远处偶尔有人走过,惊起了一阵狗吠。
林建国正哈着腰从柴棚里往外捡木柴,忽然用余光看到又有一双手不声不响的伸了过来,拿走了他刚刚放在一旁的木柴。林建国讶异的抬头仰视着来人,只见周天正站在背后,笑着看着他。
自从那夜争吵以后,林建国和周天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过话。哪怕是开会学习,两人必须要坐到一起,也都是各做各的,没有任何交集。
对于好友的冷漠,周天早已后悔不迭,只是到底该怎么做二人关系才能破冰,他还需要多做努力才行。
果然,林建国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径直站起身,抱着木柴,走进了伙房。周天碰了一鼻子的灰,也悻悻的跟在林建国的身后走了进去。
“建国,我昨天给家里写了封信。”周天站在灶台前,边用刷帚刷锅边说道,“你跟叔叔、阿姨也应该是好久没有通信了吧,要不写一封,等回头我去镇上邮?”
林建国没有看周天,也没有回答,只是用菜刀用力的切着菜板上的萝卜。周天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林建国的侧影,见他不理会自己,便咧了咧嘴,露出了一丝苦笑。想了想,他又换了下一个话题。
“你说吧,今年这天气也真是太奇怪了。不仅不是寒冬,而且雪也少得可怜,还真是让人不适应。”周天用勺子将刷锅水舀到灶台旁的一个铁皮桶里,嘟嘟囔囔的说道。
林建国将切好的萝卜丝收到盆里,拿着盆来到灶台前。待稍倾周天在灶坑里又添了一把柴,开始做饭。对于刚才周天的话,他仍是没有一点反应。
周天坐在灶坑前面的长木凳上,抬头看着林建国,心中蓦地生出强烈的酸楚。他从没有想到过自己竟然会跟好兄弟这般走到今日形同陌路的地步,或许真的是自己做错了,不该在对方最受伤的时候,又在伤口上撒盐,只是现在如果他拼命弥补,还来得及吗?
“建国,别这样,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说呢?”周天想到这里,将手中的木柴扔进了灶坑里,站起身来到林建国的身旁,陪笑道。
林建国侧头看了一眼周天,板着脸说道:“周天,你觉得咱俩还有啥好说的呢?你不是觉得我不是人吗?那你还跟这样的人说话干啥?”
周天听林建国这么说,心中不由便是一紧,他没想到对方真的会因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生这么大的气,到了现在也不肯原谅自己。
“建国,我那天晚上是真的脑子发热,要不然说话也不会这么不考虑后果的……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说完,周天弯下腰,向林建国深深鞠了一躬。林建国见他这样,心中顿觉百感交集。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他连忙来到周天的面前,伸出手将其扶起。刚要说话,却听外面有人喊道。
“林建国!”
方平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惊醒,一个个坐起身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向了窗外。
“点长,快看,是公社的刘干事。”孙立指着院子里的人,愕然的对方平说道。
因为是乡公社社长的贴身秘书,刘干事总是自恃为文化人,处处表现得很清高,平时跟乡亲们说话也总是爱搭不理的。从打知青们下乡建立知青点,就没见他来过一次,今天怎么会有空跑到这儿来了?
方平迅速穿好衣服,快步来到院中,笑着迎上前去。
“刘干事,您有事?”
“嗯。”刘干事看了一眼方平,又转头看向了窗子。只是用鼻子轻轻的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林建国在哪儿?我找他。”
方平素来了解刘干事的为人,见其这样,也没往心里去,仍旧笑着说道:“他在灶房做饭呢,我是点长,有什么事您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刘干事听方平这么说,才又大声的说道:“林建国的父亲回到了原来的岗位上,上级组织决定,让林建国也回城工作,这样也方便照顾老人。这不,我就是来通知他这件事的。你安排安排,让他今天就去县医院体检吧。”
周天站在窗台前好奇的向外望着,将对话听得真真的。他开心的转过头来,对林建国说道:“建国,听到没?叔叔又回到sf厂工作了,你马上就能回城跟他团圆了。”
然而跟兴奋的周天不同,林建国却显得很是木然。他低着头,呆呆的站在灶台前,看着锅中向外氤氲着热气的汤菜,不发一言。
回城?……回城!这件事他曾想过千万遍,然而为何当今天这件事终于成真,他却不但体会不到半点喜悦,心中反而有着莫名的酸楚呢?
是啊,他应该酸楚。虽说当初不情愿的他是万般无奈之下,才被迫接受现实来到了这里;尽管刚开始知青们因为不了解情况而难为过他,但毕竟这一切都过去了。
对于他来说,这里不仅有团结友爱的战友,淳朴善良的乡亲,更有着那个将生命和理想全部托付给了自己的人。此时此刻,往日一幕幕的情景在他的眼前一一浮现,每次笑,每滴泪都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令他心痛。他们这般有义,他也绝非无情,又怎能说走就走?说断就断呢?
周天唤着林建国,却见对方不理睬自己,便来到他的身边,关切的问道:“建国,你怎么……哭了?”
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周天显然没想到林建国会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掉眼泪。因此在说到‘哭了’的时候,情不自禁的露出了很是意外的神情。
林建国抬起手匆匆抹去了眼泪,倔强的说道:“别胡说,我没有!”
周天见好友这样,也就不再往下说。沉默片刻,他抬起手拍了拍林建国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道。
“建国,好好的活下去。记住,带着咱们的理想继续前进!”
林建国看着周天,心中不由就是一震。他没想到自己的好兄弟竟然会说出那天张童牺牲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你怎么……?”林建国语无伦次、结结巴巴的说道。
“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周天抢先接过话头,直截了当的说道,“我先出去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在惊诧的目光中,周天大步流星的走出了伙房,室内只余下了郁闷纠结的林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