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枯木迎风,忽有夜鹰扑棱扑棱扇动着翅膀,没入暗林之中。
夜凉如水,清冷的月辉洒落,投下三条几乎不怎么动弹的身影。
地下密室中,灰发老者一脸肃穆,手中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金铃铛,泛着玉质般的光芒,看不出新旧,很是神异。
“铛铛铛——”
铃声响,风声啸,远远传来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在这夜半子时,听起来格外渗人。
“魂兮归来——”
金戈正沉浸于兴奋激动中,忽而听到隐隐约约的呼唤声,时而遥远至极,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时而近在耳畔,好像有人就站在他的身后喊他。
金戈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身,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后边没人。
“魂兮归来,何去四方?魂去归来兮——”
“小九小九——”
呼唤声越来越清晰,金戈冷汗直流,一脸惊恐,牙齿不住地打颤,结结巴巴道:“招魂咒,竟然是招魂咒!”
除了招魂人周围的人,只有被招的魂才能听到招魂咒。
金戈拥有传承记忆,第一时间知晓了此咒,不由浑身发冷,头皮发麻。
他现在,明明有身体,根本不是魂体啊!
凡人的魂体虚无缥缈,一旦离体,就会浑浑噩噩,不明就里。
可他已凝神婴,就算离体,也不至于分不清是实体还是魂体,可他偏偏听到了招魂咒。
金戈下意识地握紧了右手,却惊觉剑柄根本不在,招魂咒越来越急,金戈越来越慌,目光失神,喃喃道:
“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吗?难道,我被翼手天鼠杀死了?可我有二爹给的护身鳞,还有剑柄——”
金戈思绪越来越混乱,不知道是因为吓的,还是因为招魂咒。
“对,看看脑海里有没有肉身。”
招魂咒始终在耳边萦绕,金戈狠狠甩了甩脑袋,让自己清醒了几分,趁机将心神沉入脑海,一眼便看到了魂火中一动不动的海龙身。
“这不可能,我的身体明明是凝实到极致的肉身,怎么可能是魂体?”
金戈重新陷入迷茫之中,他的天魂感知得清清楚楚,现在的他,的的确确是实体,是凝实的肉身。
“小九,小九,快回来,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再不回来,你会死的,小九,快回来。”
铃铛声,咒语声,还有一个人焦急的呼唤声,在金戈的耳畔回响。
金戈一脸的迷茫,眼露挣扎之色,宛若真正的迷失自己的游魂一般,变得浑浑噩噩起来。
突然,一个黑洞洞的裂缝出现,犹如一张狰狞的黑齿巨口,一下就把金戈吞了进去。
“乾儿,子时已经过了。”
灰发老者叹息了一声,收起金铃铛,轻轻拍了拍策君乾的肩膀,劝慰道,
“只是长得像而已,终究不是,莫要太过伤感,如今的形势,也容不得太多的伤感。”
“祖父,我真的不明白,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为何非要如此这般?”
策君乾紧紧地抱着婴孩,他的眼眶发红,不知是在为怀里的人,还是在为口中的“他们”,还是两者皆有。
“利益动人心,权势迷人眼,乾儿,我们是和他们血脉相连,亦是生死相搏的敌人,切莫优柔寡断,个人感情用事。
生在大家族,是我们的宿命,注定了要面对这一切。”
灰发老者语重心长地教导着,他的眼底,却是一片惆怅和无奈。
金戈感觉自己好像坠落了悬崖,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不想下一刻,就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熟悉的气息,温暖又舒适,金戈知道,他已回到了人身当中。
浓浓的虚弱感,让他忍不住昏昏欲睡,但他还是挣扎着张开了眼睛。
俊朗的面容有些憔悴,一对龙眉紧蹙,一双凤目通红。
忽而,那双凤目圆睁,那对龙眉散开,那一抹情不自禁的惊喜,自眼底溢出,那般得浓烈,似是要从眼底溢出来一般。
“祖父,小九醒了,小九醒了!”
向来以沉静稳重著称的策君乾,如同邻家大男孩一般,肆无忌惮地表达着自己的激动与喜悦。
灰发老者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继而很快松了开来,淡淡道:“看来是命不该绝,三张引魂符也总算没白费。”
“小九乖,快叫哥哥,哥哥,哥——哥——”
策君乾压根没听到老者的话,轻轻地握着婴孩的小手,一脸的渴望和期待。
灰发老者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忍不住提醒道:“小九的家人还在外边等着。”
“哥——哥——”
金戈感受着大手上传递过来的温暖,感受到策君乾的喜悦和期待,动了动嘴唇,艰难地开口。
落在策君乾和灰发老者的眼中,却是金戈在学着策君乾说话,而且是一学一个会。
“这孩子,才四个多月!”
灰衣老者震惊不已,脸色阴晴不定,一丝杀念冒出,又被他强行按了下去。
“祖父,祖父,你听到了吗?小九真叫了,小九真的叫了!”
策君乾却是雀跃欢呼,激动得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将金戈高高地举起,仰头看着表情微微有点僵的金戈,这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高兴,吓到金戈了。
但其实,是那一闪而逝的杀念,让感知敏锐的金戈下意识地作出了反应。
策君乾连忙将金戈重新抱到怀中,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灰衣老者,不由有些忐忑。
刚刚的他,失了该有的沉稳,更是将自己的真实情绪完全显露。
忽然,他灵机一动,上前指着灰衣老者,缓声道:“小九,叫祖父,祖——父——”
金戈闻言愕然,见灰衣老者板着脸,看也不看他,心里的不情愿更浓了。
即便如此,金戈还是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唉——”
金戈只觉灰衣老者的这一声回应,夹杂着太多太多的东西。
他不懂,但他还是听得出来,那其中的一丝欣喜之意。
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放到了黄绒绒的小脑袋之上,金戈听到了一声:
“小九体弱,必须得用元乳疗养,还不能离开元池,你去安排一处院落,方便大山家的照顾小九。”
“谢谢祖父!”
策君乾顿时眉开眼笑,舒展笑容的他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看起来有一种傻傻的感觉,让金戈也不由开心起来,一时之间忘记了之前的诡异遭遇。
策君乾领了命,抱着金戈离开了地下密室,他的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喜悦,让望穿了双眼的两人一兽眼睛一亮,第一时间扑了过去。
“小山儿,呜呜,我的小山儿——”
大山媳妇看到醒了过来的金戈,激动得不能自已,一时忘了尊卑,从策君乾手中夺过金戈,眼泪连连。
“我的小山儿呦,可吓死奶奶了。”
大山娘同样红着双眼,抹了几把眼泪,朝着策君乾微微躬身,歉意道,“梦姑她太激动了,失了礼数,还请世子见谅。”
“老夫人请起,”
策君乾尚维持着抱金戈的姿势,闻言顺势将大山娘扶起,温声道,“人之常情,老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老妇谢过世子。”
大山娘再次行了一礼,礼数周到,规范标准,对策君乾很是恭敬。
“老夫人不必多礼,君乾还有一事相商。”
策君乾看入眼中,温和地笑着说道,举手投足间,一派大家族子弟应有的风范。
“世子请说。”
大山娘微微一愣,连忙回道。句里行间,流露出对策君乾的尊敬与感激。
“小九儿大病初愈,身体还弱,祖父的意思是让小九儿继续留在祖宅,再用元乳疗养几年。”
“这恐怕有些不大好——”
大山娘迟疑了一下,见策君乾微蹙眉头,连忙道,“元乳价值不低,恐惹人闲话。”
“娘——”
哭得一塌糊涂的大山媳妇,对金戈的事十分上心,一听到两人谈论到了金戈,本能地竖起了耳朵。
元乳可是妖兽的乳液,含有充沛的能量,几乎没有丝毫副作用,比药汤更适合婴孩,金戈的人身正是有元乳的内服外泡,才让肉身免于干枯死亡。
“如此好东西,正适合小山儿,娘怎么——”
这话,自然只能放在心里说,大山媳妇只是忍不住唤了一声大山娘,继而听到了大山娘的后半句话,这才了然。
她虽是一介村妇,但也这里生活了四个多月,多少也了解了一些事情。
策氏家族中,有严格的身份阶层划分,残酷的家族规定。
大山爹只是策氏家族旁支一脉的庶子,武学天赋不差,只因违背了家族的意愿,拒了家族安排的婚事,便被逐出族地,任其自生自灭,可见一斑。
金戈抹了一把脸,胡乱擦了擦泪水,趁着三人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忙朝着铁马眨眼睛。
被大山娘和大山媳妇挤到一旁的铁马,打了个响鼻,喷出一片白雾,扭过了头,不作理会。
“咳咳——”
金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只觉浑身无力,虚弱无比,不由自主地沉沉睡去。
说话声戛然而止,铁马感受到了三道不善的目光,下意识地回头。
三个护犊子的人,一脸狐疑的看着铁马,大山媳妇更抱着金戈,与它拉开了距离。
“金戈,你又坑我!”
铁马几欲吐血,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心中早已开始对金戈狂轰乱炸。
夜,已深。
院里的人散了,一片幽静。
灰衣老者从阴影中走出,抬头仰望。
明月皎皎,却敌不过成片的乌云,被遮掩了如水如纱般的光辉,无可奈何。
孤独的老人,清瘦的身影,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是生是死,就看日后的你,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