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步进了殿门,只见内部陈设斧纹屏风,两侧靠门窗的位置,铺设着双层莞席供卿大夫跪坐,莞席饰着黑白相间的丝织花边,前置无饰的几案,陈设彩玉、漆器。
礼仪官传言“趋”,大夫们即手持玉圭,整齐有序地依次疾步前行,东西向分班排列。
在一片钟鼓礼乐声中,戎胤终于由内侍们簇拥着,从侧殿乘舆临朝。
只见年轻的主君身穿衮衣,戴冕冠,纹饰九章,乘坐墨舆,舆后的竖寺持有交龙图饰的旗帜。
落座后,戎胤的目光透过珠玉编制的“冕旒”,在位列前排的赵渊,伯阳父,赢泗三人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姬玥身上。
不过片刻,他再次望向驻立在一旁的典仪官
君臣两人对视了一眼,典仪官悄无察觉地朝戎胤微微点头。
戎胤心中了然,知道一切还是按照商量好的来做,于是他一挥手,命令乐师们敲打起了钟罄鼓乐,奏黄钟大吕。
“于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所奏正是。
乐毕,卿大夫们山呼秦翟两国永结百年之好。
而赢泗则手持礼官之前交给他缠帛丝的玉圭,向前迈了一步,用洪亮的声音奏道:“秦国赢泗,今迎娶翟国十公主寐,愿结两国百年之好!”
卿大夫们都在等待戎胤按礼仪和赢泗的一问一答,问候秦伯安康无恙。
然而戎胤却一言不发。
赢泗诧异地抬起了头,就这么尴尬地站在大殿中央,手里的玉圭不知道是应该放下,还是继续捧着。
而佐史看着他尴尬而孤独的身影,以及那块悬在腰间的玉玦,面露阴险的冷笑。
伯阳父和姬玥这时也感到有些不安,他们面面相觑,姬玥捏住了手心。
从赵渊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预感到,今天太不对劲了,这不符合以往按部就班的朝见,似乎要出什么岔子。
朝臣们也开始窃窃私语,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唯有赵渊眼睛微闭,似乎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
就在这时候,有人动了。
这时佐史出列,向前迈出了一步,站到了赢泗的前方。
他缓缓地说道:“公子泗且慢!臣有一事要先奏明王上!”
……
戎胤不言,佐史似乎也不欲等戎胤示意,徐徐道:“今秦国公子泗前来说亲九公主,本是美事,无人敢以阻拦,但是秦国不会不讲规矩…”
一句话方落,众人却还是糊里糊涂的。
然而姬玥瞬间知道了他们的意图,她因为震惊而几欲站起的身子被伯阳父猛然拉住,僵在原地。
只听佐史继续道:“戎寐公主享誉诸侯国,想赢取公主者甚众,如今公子泗抱得美人归,敢问聘礼在何处?”
公子泗有些不解,辩道:“不过半月前,秦国已将聘礼奉上,太保何出此言,泗万不敢受。”
佐史冷哼一声,直直盯着他道:“公子泗糊涂了,公子泗是迎娶公主,区区聘礼不过走的是结亲前的礼节,何以公子泗却认为那些俗物可以堪配我国公主?”
赢泗终于回过味来,脸色有些发青,道:“佐史太保何意,若是聘礼不足,请佐史太保示下。”
佐史这才道:“公子泗看来是通晓事理的,若想迎娶我国公主,必须以秦国十座城池相聘!”
“什么!?”
众人俱是一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太保佐史身上。
这不是□□裸的抢劫么?!
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裸的抢劫!
姬玥暗恨这些时日自己有所懈怠,竟然忘了戎胤和赵渊是什么样的人,她怎么会那么天真的认为戎胤会那么痛快地将戎寐许诺给赢泗。
原来,好戏还在后头。
姬玥终于明白赵渊为何今日会出现在大殿上,她沉沉的目光望向赵渊,却不料此时赵渊也在用极深的目光探寻着她。
捕捉到她眼内的一丝不安,赵渊嘴角处浮出一丝似有若无的讥诮笑意。
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跟我算计,只有输的地步。
秦国赢泗也愣在当场。
十座城池,这可是半年前秦伯刚刚赏赐到他的名下的啊。
这可是他数年来呕心沥血奔赴沙场从战场上拼死拼活打拼下来的。
为何他轻轻一张嘴,就要他十座城池。
仿佛是有意给公子泗时间考虑,殿堂是冗长的寂静,正当众人以为这位已然过五关斩六将终于等到希望的青年因为十座城池要放弃的时候,公子泗再次微躬身,道:
“泗愿以十座城池聘之!”
众人皆是瞠目结舌地看着赢泗,这个人是疯了么?
一个区区女子,就算她的价值再如何了得,怎么会值得十座城池?
然而,似乎是已经下定决心,公子泗站的笔直,他望着遥遥上首处戎胤的眸子,却没看到一丝得逞意味。
戎胤并不是不得意于赢泗的屈服,只是他看着眼前的公子泗,似乎看到某个时空中曾经的自己。
“胤愿舍弃翟国储君之位,娶赵孟姜为妻。”
曾几何时,站在殿中的那个人是他。
直到身边葛伊小声提醒,戎胤这才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这样失神的时日越来越多了,随意挥了挥袖,他道:
“公子泗的诚意,孤已然看到,翟国不会白白收受公子泗的聘礼,愿以十城中土地最肥沃的两城作为公主陪嫁。”
赢泗此番吃了大亏,但仍再次拱手,道:“谢翟国大王。”
一番商议作罢,殿内又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众人纷纷往赢泗席位行礼祝贺。
姬玥再也没有办法在这样的地方呆着了,她觉得再多呆一刻,她会再次忍不住地干呕。
眼神安慰了下伯阳父,她便悄声退出殿内,一缕凉风吹来,虽然刺骨寒冷,却让人觉得清冽自在,挣得一丝呼吸。
“姬玥女公子退了出来,是因为里面的戏不好看么…?”
才走一步,身后却传来熟悉至极的声音,姬玥猛地怔住,是方才歌舞声起时便已然离殿的赵渊,很显然他是故意在此静候的。
姬玥稳了稳身心,这才回过身来,看着眼前两鬓斑白,眼睛却如厉鹰般的赵渊,她没有半分惧怕,脸上仍是无波的表情。
“姬玥女公子似乎并不怕老夫?”赵渊笑道。
姬玥这才开口:“姬玥为何要怕你?”
赵渊一愣,哈哈大笑起来,抚了抚胡须,他才继续道:“本来老夫以为,女公子只有些小才,但今次所见,女公子却还有些风骨,果真有几分…”赵渊顿了顿,仿若极其不愿提到那个人的名字,“…你阿姐的风姿。”
姬玥闻言却也大笑起来,笑了很久,在赵渊愠怒的眼神中,她恍若未见,道:“是吗?想我那阿姐,若是泉下有知,定然不相信她的亲父,即便是自己身遭贼人之手,却可以无所事事般安居于世吧。”
赵渊自然听出了姬玥言语中的讥讽,不过稍愣,他便似不在意地笑了笑:“成大事者,何须在乎这些小节,就像是今日这般,不用一兵一卒,便可取得十座城池,不是吗?”
这样一席话,姬玥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的,奈何,此刻她只觉双耳嗡嗡作响,脑子此刻也只是一片空白。
他说,成大事者,何须在乎这些小节。
极力压抑住内心最后的防线,姬玥忽而笑出声来。
“赵太宰就不怕天下悠悠众口吗?”姬玥冷笑道,“就不怕有一天失道寡助?”
赵渊闻言,看着姬玥此番的这般神情,忍不住嗤笑,“姬玥公主虽有谋略,到底是年轻,自古英豪,从来都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道义和礼法都是胜利者所编纂所定义的,一个失败者,谁还在意他的正法道义呢?怕是也没有命来彰显他的正义吧。”
姬玥嗤之以鼻,“胜败岂是个人能够定义的,在你眼中的胜,未必是胜,在你眼中的败,未必是败,天下人自有定义,只希望太宰百年之后,撰入史册之定论,是太宰一心所盼的。”
赵渊一愣,他不曾想到小小女子竟有这等的见识,竟是让他无从辩驳,冷凝了眉,赵渊以不在意的口吻沉声道:
“老夫只专注于目前拥有的,至于死后的事情,谁又会去在意呢?”说到这里,赵渊再次以一种深不见底的目光看着姬玥。
“姬玥公主今番了解了老夫的为人,便该知道,老夫对待敌人,向来不会心慈手软,太保公书谒之事,姬玥公主付出了多少心血,你我心知肚明,只望姬玥公主好自为之,不要站到老夫的对立面,安心在翟国安稳度日,老夫是爱才之人,自然不希望毁了公主的前程。”
他这算是威胁么?
姬玥意识到这一点,却笑得开怀:“赵太宰太看得起姬玥了,姬玥不过一个小小的卫国质子,竟值得太宰做出此番威胁,姬玥深感惶恐。”
姬玥一番话落,赵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从来威胁他人者,自是感受到了对方给自己带来的威胁,才会去恫吓他人,这一点,赵渊竟然没有意识到。
“女公子自从来到翟国,既会笼络人心,又会在暗处积蓄力量蓄势待发,这样的人老夫又怎能等闲视之,自然是要威胁一二。”既然事实如此,赵渊也毫不避讳地坦诚道。
姬玥笑了笑不置可否,这时殿内正好有宦侍走出,看到姬玥和赵渊在说这话,那宦侍心领神会,自知两位话未说完,立刻退到远远的地方呆着。
赵渊看着姬玥,道:“看吧,如今连大王对女公子都如此青睐有加,只是不知道那位不晓事的主君,猜不猜的透女公子的七窍玲珑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