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星空在溃散。

一寸寸地化作光点，迅速地笼罩在灵九朱的身周。

化作一个光球。

而光球之内娇小的身影正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得模糊。

浑身散溢着白光。

越是靠近，就越是感觉到一股磅礴的力量。

这力量至圣至高，难以抵挡。

光是看在眼中，便不自觉地有一种要俯身朝拜的感觉。

原本这黑暗的天地间是死寂的，但随着四周星空崩溃，竟是多出了一些别的意蕴。

赤霞很清楚那是什么。

是灵九朱的气息。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此刻灵九朱正在将这洞天炼化。

将过去那位仙人的痕迹抹去，再附上自己的气息。

一切都被毁灭，然后……

新生！

不仅仅是这方洞天的新生，更是灵九朱的新生。

赤霞感觉得到，凭借两人之间的联系能感觉到他的变化。

仿佛是恢复了曾经立身众仙之巅的身份。

睥睨天下。

变回了那个一族长老。

直至最后，这天地有罡风凌冽。

前方的光球迅速扩散开来，将黑暗尽数侵蚀。

于无尽白色之中，赤霞的前方缓缓显现出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白袍的伟岸身躯。

剑眉坚挺，身骨挺拔，便如那帝王巡视一般昂着头，脚踏虚空朝着她走来。

这方洞天，终于只剩下了一种气息。

低沉雄厚的声音从他的口中传出。

“我的力量恢复了。”他嘴唇微微向上扬起，带着不知意味的笑容，“但因为只是炼化了此方洞天才得来的力量，所以也无法被你夺走，或许对你我来说这都算是一个好消息，我不用担心被你吞噬了，你也不用惦记着现在我的力量，因为这力量根本离不开洞天。”

不知多少个百年的积淀，天地灵气造就了这方洞天。

如今灵九朱将其炼化，这些灵气便悉数被他吸纳。

或许换做修道者定然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但他不同。

他是仙！

就算过去再如何孱弱，再如何落魄，仍旧无法将他的身份磨削。

“但这感觉也不错，不是吗？”

赤霞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只是和面容倒有几分难看。

她稍稍后退了几步，刚要说些什么，却听那道声音接着传来。

“确实是不错的感觉，也唯有现在我才感觉自己变回了往昔的自己，我才能真切地想起来自己是什么身份——我是灵九朱，灵族的三长老！就算是只有这方寸之地才能让我恢复到巅峰的力量，只要我在这方寸之地，若是那灵天偃再出现在我面前……”

“你就能把他杀了？”赤霞喉咙里有些干涩，她后退的速度更快了些。

但灵九朱却紧跟而上。

没有透露出任何想法，只是与她维持着一段距离。

“不能，他可是我的同族。”灵九朱淡淡地说道，脸上笑容不改，倒是说话的音调上扬了许多，霎时便是一股热浪席卷而来，让赤霞不禁一声尖叫，跌坐在了地上，“但我能请他离开这里，而且不仅仅是如此，我甚至还能把你……”

“还能如何？”赤霞脸上的表情终于变得有些难看了。

她知道灵九朱是如何看待她的。

虽然两人是互相依存的关系，但仙人手段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一旦有机会将她除去，灵九朱定然会不择手段，快刀斩乱麻。

“还能把你……”

他的脸上越是露出张狂之色。

仿佛是心中久被囚禁的猛兽被放了出来，身周的月白色长袍无风自动，眸子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机。

“灵九朱你不能这样，这几年来我可是一直对你言听计从！”赤霞尖叫，在地上不断地挪动着身子，“在仙界那些同族抛弃你的时候，只有我陪在你身边，我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吗！”

“我和你经历了那么多年的风雨，我何曾真正伤害过你！”

“你便如此忘恩负义吗，灵九朱！”

她呼吸越发急促。

眼里那道身影越来越耀眼夺目。

而她却变得越来越迷茫。

耳边灵九朱的话不断。

除了他的声音，再无其他。

只是灵九朱的话刚说到一半，却是身上的白色流光迅速地暗淡下来。

每走一步，他的身上都发生着变化。

一直到……

最后一步落下！

那身月白色的长袍渐渐变得松垮。

他一只脚不慎踩在袍子的边角，伏着身子扑倒在地上。

待重新站起身子，那长袍已经变成了原本就合身的大小，但灵九朱却有些怅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恢复了当年的力量——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这力量却不知为何消失了。

稚嫩的声音传出，带着些许尴尬。

“我还能把你……把你骂一顿！”

“这熊孩子怎么和你娘说话的呢。”

赤霞先是一愣，随即大笑着来到灵九朱面前，伸手在他的头上用力揉搓着。

脸上的情绪瞬间变幻。

“谁是我娘了，我灵九朱生养于天地，莫非你还能比肩天地不成？”

“若是吞噬了你，我自然有机会比肩天地！”

赤霞笑道。

却被灵九朱一把甩去了头上的手。

“哼，但你也奈何不了我，如今我炼化了洞天，你就更不能将我吞噬。”他脸上的笑容不减，虽然这幅身体变回了先前那副稚嫩矮小的模样，但也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沮丧的情绪，“在这里我还是能操控几乎所有的东西，若是你对我有歹意，我自会请你离开。”

“……所以说，这就完了？”

“那是当然。”灵九朱颔首，“在很多年前我便说过，要让曾经将我逐出族地的人跪在我的面前，求着我回到灵族，或许他确实是灵族不可多得的天才，或许在他眼里我便是一个恶人，但既然他有胆子给我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便……”

绝对不会放弃！

任他得到了灵族其他族人的多少赏识。

任他为灵族带来了多少的利益。

但如今就是这样。

无关善恶，无关正邪。

当年自己做的一切都无愧于心，所以为了这心中执念也好。

“我要让他知道，三长老永远都是三长老！”

“当年我能让灵族的心都向着我一人，现在我也能让着人间——甚至是这三界众生都认可我！”

“不需要去占领，不需要去讨伐，甚至连武力都不需要，若这众生敬我仰我，又何尝不是三界共主！”

他呢喃着，声音也变得越发坚定起来。

朝着赤霞伸出一只手。

“你可愿助我？”

“看样子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赤霞脸上慌乱之色早已散去，欣然拉住灵九朱的手。

从地上站起了身子。

两人的前方显现出一扇巨大的白色门户。

“走吧，现在是时候出去转转了，关于成为三界共主，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关于你这大胆的想法，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

“不用说了，我是不会听的。”灵九朱冷笑一声，“既然不成熟，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灵九朱！”

女人的声音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在两人的身后，是一片纯白的世界。

在这世界正中，却是渐渐地开始升起一道道灰色石柱。

这些石柱环绕在虚空中。

正中开始显现一座楼阁。

那楼阁凭空悬浮，正门前立着一块石碑。

上书三字。

……

“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沙哑的声音在嘶吼着，面前的人浑身染血，那双眼中带着癫狂，宛若冲出囚笼的野兽一般朝着他们冲来，却在奔跑了一小段路后被自己脚下的树根绊倒，再次跌倒在地上，而他的口中呢喃之声从未停歇。

“为什么你还是活着，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是村长！”

“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

“是仙人将这里的一切传给了我的家族，只有我才配拥有这里的一切！”

双手握拳，不断地捶打着地面。

尽管如此，他仍旧没有从地上爬起来。

或许是一路来到这里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对于他的到来，灵九朱感到很意外。

因为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而且看样子应该是在此处挣扎了许久，浑身都是伤，两只手虽然紧紧地攥着，但仍旧能感觉到这两只手方才的境遇，是被此刻躺在地上的人硬生生地使用到近乎废去。

“王德水？”

“住口……给我住口！小杂碎你也配叫——啊！”

匍匐在地上的王德水话还没有说完，却是不自禁地一声惨叫。

再也没有办法多说一个字。

而灵九朱却一步步走到了他跟前，蹲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在王德水的背后正悬着一簇幽蓝色的火焰，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灵九朱挥手间，那蓝色火焰便顷刻间散去。

彼时王德水的惨叫声才渐渐地停歇。

“能来到这里，证明你还算是有点意思的。”灵九朱稚嫩的声音响起，他从地上随意地捡拾起一根枯木，戳了戳王德水的身体，“用自己的双手刨开了冰封的路，凭着直觉一路走到了这里，甚至还能和我说上几句话，你很厉害。”

这绝对算得上是赞赏。

若非亲眼所见，灵九朱也绝对不会认为这位王村长有毅力和决心一直来到此处。

原本以为他只是一个被骄纵惯了的普通人。

却没曾想到一直驱使着他内心的并非来源于凡人对于掌掴一切的欲望，竟是来源于某种执念。

无怪乎赤霞无法直接操控他的心神。

“这……这是我祖辈传下来的福缘，这是我的……我的……”

他喘着粗气，只是方才那般摧枯拉朽，宛若回光返照一般的气势，也在这一摔中消失殆尽。

只是双目微微闭合，将头抬起。

那双眼睛里的神采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若确是你的东西，我也抢不走。”灵九朱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轻声呢喃着，“我此番前来这里，只为了一物……此物凡人不可取，修道者亦与之无缘，乃真仙遗落此处之物，若此处是你前辈福泽……那唯独此物是我应得。”

“你……到底是……”

“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像，但我确实是一位大夫。”

灵九朱的声音渐渐地变得悠远。

在刻意或无意的困倦中，王德水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昏了过去。

而在灵九朱的身后，也终是响起了赤霞的声音。

“灵大掌柜，不是你说的不能对凡人动手吗？”

“我可没有动手。”灵九朱摇了摇头，在他的掌心再次显现出一簇蓝色火焰，“这火乃至阴之物，单是显现于此方天地便带着它自己的威能，我只是让它出现在了它应该在的地方而已。”

“你这是多此一举！这王德水管他作甚，直接把他放在此处，他自然会离开。”

赤霞不解。

王德水终究是凡人，就算来到了这里，见到了两人，最终也会因为力竭昏倒在此处。

将那火焰拿出来明显是多此一举。

但灵九朱却是一声轻叹。

“我这是在治病，他一身阴气已经入侵脊髓，若是再晚个一两年，怕是真的药石无医了。”

“这王德水都干了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灵九朱你疯啦！”赤霞惊呼。

便是王德水想要了他的命。

但他反而言称要为王德水医治。

“为他医治，只是因为他活在这里。”灵九朱解释道，“既然已经说了要做一位大夫，要将这百草堂开下去，那便不论善恶，不管正邪……我医治的是根本，至于对方命运如何，制裁他的却是因果。”

“反正我听不懂，你都成仙了还做事那么小心翼翼的，若是换作是我……”

灵九朱也只是轻笑了几声，没有继续解释下去。

他又是翻掌。

身后的那块石碑轰然倾塌，从其中分出一缕白光，刹那没入他的袖口中。

眼看天色已经变得墨黑。

在这岛上倒是能见到星空。

两人就这样互相一言不发地一路走到了沧澜阁的山门。

“说起来。”

灵九朱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脚步微微一顿。

他折身看向赤霞。

“什么？”

“当年我在仙界的时候，曾经从一些飞升上仙界的修道者说起，人间是一片蛮荒之地，妖物横行凡人惶惶不可终日，但我在这儿几年了还是一只妖物也没有见到。”他这般说着，却又低头沉吟了片刻，又是摇头，目光眺望着远方。

“不对，不可这样说，要说妖物……其实已经见了许多了吧。”

这般说着，似乎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再朝着石阶一步落下，眼前的光景再变。

寒风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仿若陷入永恒的极夜。

“神神叨叨的……对了灵九朱，还没问你为何对百草堂这个名字那么执着呢。”

“你应该知道才是。”灵九朱的脸上不见悲喜，“当年我初临凡间，为了汲取天地灵气尝遍凡间百草，历经酸甜苦辣……虽死不了，但那滋味也着实不好受，那种滋味，不与人分享一二岂不是浪费了。”

“是嘛……”

“另外这村子里所有人的情绪……都是你的了。”忽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赤霞有些愣神，“权当作是帮我一个忙。”

“灵大掌柜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慷慨了？”

“不过是看不下去，这地方的一切——我不喜。”

一声轻叹，也不知属于谁的。

顷刻间便没于风中。

……

没有进屋。

纵然身体被风吹得生冷。

一个月前的事情就仿佛是一场噩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她本该死去，却活了下来。

至于为何会如此，却是没有了记忆。

冥冥之中似乎应该有一个人站在她的身边。

或许并非站着，总之离她很近。

在那之后的每天夜里，都在煎熬。

这一切都值得吗？

她不禁问自己。

抬头看着天穹，漆黑的天就和她的双眸一样空洞。

直到某一刻，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在黑色的天穹与她眸子之间，出现了一点幽蓝的光，如火焰一般跳动着，将四周映照得敞亮。

“原来你在这里。”

前方突兀地出现一道身影。

同时稚嫩的声音响起，有些熟悉。

但一时竟想不起是谁，有一个名字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你……你是……”

“果然还是忘记了吗，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稚嫩的声音继续，隐约带着一丝惆怅，那幽蓝的光照亮了一切，却唯独没有照亮前方光团中的人影，“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应该也知道，就算这样做了……也不能得到什么，你的任何付出都不会获得回报。”

说话间，仿佛有一条殷红的绳索顺着面前瘦弱身影的手，一直穿透了她的胸膛。

那道身影向着她伸出了手。

只是她却不知应该如何去回应，只能凭借本能的意识轻吐。

“我……我愿意，就算没有回报也好……”

“为什么？”

“我的孩子……孩子死了……”

女子的呜咽声，渐渐地升起。

她不禁坐在了地上，两手不住地掩盖着自己的面颊。

风更紧。

仿佛要将她脸上的泪痕都冻结。

只是不待多时，一只手却被面前的身影紧紧地攥住。

他就站在面前，却仍旧无法看清他的容貌。

四周的光实在是太晃眼了。

“那可真是一件悲伤的事情呢。”稚嫩的声音不绝，“难得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但这便是因果……我帮不了你，也给不了你想要的期待。”

不知为何，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女子的心里竟隐隐作痛。

只是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过去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便无法改变。”

“但我倒是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冬天已经过去了。”

冬天？

那是什么意思。

她心中不禁呢喃着。

但又见面前的人松开了抓着她手腕的掌心，高高地指向天穹。

“一切都结束了，此处已经再无束缚灵气的阵法，聚灵阵的存在已经毫无意义，不应存在于此的东西已经不再。”

“你……你在说什么？”

她的心绪不禁有些激动。

心里对面前之人的熟悉感觉越发扰得她烦躁。

“不记得我，没关系……但那天晚上你给我看了我故乡的星空，作为报答……”

稚嫩的声音不绝于耳，只是越是到后边，就越显得缥缈。

直到某一刻，在原本凌冽的寒风中蓦地显现出一股暖意。

耳畔仿佛传来了诵经之声。

四周的幽蓝色火焰蓦地升向天穹。

将整片黑暗的天穹映成了蓝色。

那蓝色摄人心魄，甚至不知是何边界。

只听一声炸响。

天穹之上渐渐地落下一阵小雨。

这雨温热，洗刷着她的面颊。

就仿佛是……有人在抚摸着她的脸。

这一晚，她看见了。

或许是这个村子里第一个看见的人。

在雨幕之后的那片，璀璨的星河。

是星空，高悬于天际。

“这是我送你的。”稚嫩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属于你们的星空。”

“是谁！”

仿佛是有一根线断了，再也续不上了。

永远地忘记了什么。

女子终于放声高呼。

她匆忙从地上站起了身子，却又因为路面湿滑，不慎跌坐了回去。

只是不顾一切地四下眺望着。

寻觅着或许存在的某个人。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的眼中渐渐变得茫然。

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在寻找着某个人。

又过了许久，又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

“好像是要找一个人来着。”

“但是是谁呢……”

“我这是在干什么呢……”

终是没有再想起来。

……

帝王惶惶，求灵丹，远海扬。

仙岛茫茫，谈方丈，水路长。

此处是海中孤岛，传说曾经有仙人居住，但现在却俨然是另一副模样。

古籍记载，这海曾被万里冰封，有一村之长率领众人逆风雪来到此处。

后定居于此孤岛之中。

那古籍的来历有些年代，而那一村之长究竟是如何带着一众人来此也不得而知。

只知晓他唤作王德水。

而此处——因乃方寸之地，又颇有人居，故第一个来此寻仙丹访仙人的帝王赐名——方丈。

看似荒弃已久的海边，渔家少女从岩缝中抽出一块寒冰。

明明是夏日正午，这块冰却奇怪得紧，不曾融化。

这冰面上隐约烙印着三个字符，只是少女并不认得。

尽管如此，在目之所及的瞬间，竟是心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三个音符。

“百……草……堂？”

她将这块寒冰在掌间把玩了许久，待远处传来一道声音吆喝着她的名字，才应了一声，将手中的寒冰用力投掷到海中。

（万里凝寒沧澜·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