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峰回又百转
作者:高画芷      更新:2019-10-19 11:31      字数:5195

第二十六章:峰回又百转

火苗随着夜风微微摇曳,张缈抱膝坐在火堆边取暖,将自己的头枕在手臂上望着火苗出神。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即便落魄如斯,眼下的发丝凌乱和蹭上泥土的衣裙也丝毫不能使她姿色稍减。

李瑁拿了一条长长的树枝去拨弄着哔啵作响的燃木:“幸而这几日没有下雨,否则会更难办。”

张缈昨夜几乎没有合眼,只靠着在马车上睡的那会儿支撑到了现在。此时眼皮发沉,却又不敢入睡,她一闭上眼就会看到那幅尸体横陈、满地鲜血的画面。她看向李瑁:“王叔,你说众人得知你我失踪,他们会怎么想呢?”

李瑁道:“想对我下杀手的人没得到杀手的回禀,此时一定心绪紧张。琳弟得到消息会第一时间想办法调查此事,王府的人也会发动力量营救我们。父皇大概也会派禁军搜寻。以他们的速度,我们就在这几日之内便可脱险。”

听到这个消息,张缈喜忧参半。喜的是如今她饥肠辘辘、风尘仆仆,得救后终于可以回到寿王府安逸舒适的生活;忧的是得救以后便再不会有这样与李瑁独处的机会,林芙璎、张家都是他们之间的阻碍。

她站起来,拍净身上的尘土,走到李瑁身边蹲下后说道:“该换药了。”李瑁有些犹豫:“其实不必换得如此勤,明日天亮些我自己来便是。”张缈哪里肯依:“你不要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我都看见你的伤口又流血了,是不是又严重了?”

李瑁原本是怕她担忧,想等她入睡后自行处理,他企图骗过她:“不过是皮肉伤罢了,你不必如此紧张。”张缈倔强得很,此时此刻谁劝都是油盐不进:“我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我自己。倘若你有事我该如何是好?”

李瑁知道她只是嘴上不肯承认,忍不住提醒道:“你不担心我?也不知是谁哭着说自己心悦于我,为了我连性命都不顾。”张缈被他戳中痛处,一时间恼羞成怒,她将药瓶丢在地上:“我只是口不择言,烦请王叔不要放在心上。”李瑁叹道:“不是说好了不生气了?莫非还想让我吻你?”

张缈脸涨得通红:“你!”李瑁挑眉:“真不禁逗,脾气也不好。”

张缈冷哼一声:“我乐意,倓表哥曾说过就喜欢我这样子。”李瑁摇头:“年轻人。”张缈觉得好笑:“怎么?难道你很老?”李瑁将手中树枝丢在一边:“很老,也很失败。年岁痴长、功名全无。”

张缈听他一下子转了话锋,也跟着沉闷了下来:“其实何必非要挣那皇位呢?倘若放手、心便可宽。王叔现下已经是亲王,过的是多少人难以企及的生活。倘若此时退出,当一个逍遥王爷不也快活?何必非要与太子挣出一个你死我活呢?”

李瑁看着张缈,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朝堂之事哪有你说的那般简单,进与退岂是任凭我选的?”

张缈仍想劝他:“你定是觉得我是的话都是妇人之见,可是你所敬重的让皇帝还不是将皇位让给了圣人吗?倘若武惠妃尚在人世,你此时自然仍有胜算,可是如今却实在是难了。我朝原本是立储以长,太子殿下现下是长子,继承皇位乃是天命所归。”

李瑁道:“你瞧,你自己也是前后矛盾。养父是长子,继承皇位的却是父亲。”

张缈无奈:“我要怎样劝你你才肯放手。我是张家的人,如今被夹在两边,我感觉到我对于他们已经越来越不重要。我并非是偏向太子、偏向李俶,这是一场非生即死的赌博,而你偏偏是弱势的一方,我只是不希望你有事。”

李瑁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却不甘认输:“你不必劝我,因为我不会为他人左右。倘若你担心自己亦或是觉得两边为难,我会让你从中抽身,从此与两方皆不相干,也不必再为此纠结。”

张缈也不信他的话:“你说你难以抽身,我就容易了吗?我生来就姓张,怎么可能于其中脱身?罢了,我们两人都一样没有退路,我也不劝你了,还是让我帮你换药是正经。”

李瑁看了她半晌,在心中叹息一声,背过身去褪下上衣。张缈绕到他面前,忍不住拿眼睛飞快地上下扫了一眼,耳根瞬间红透。她跪坐下来,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轻轻解开他身上的绷带,余光却没那么安分地不时瞄向他匀称的身材。

她的小动作被李瑁尽收眼底,他强忍着笑,保持身体僵直不动。张缈有些慌乱地捡起地下的药瓶,手不听使唤地笨拙地拔开瓶塞。李瑁的伤口因为处理不当因此丝毫不见好转,张缈有些忧心地看了李瑁一眼,随后用手指蘸了药膏轻轻涂抹在他的伤口之上。

她为了看得清楚而凑近李瑁的身体,李瑁感受得到她的鼻息吹到自己的脖颈上时的温热刺痒的感觉。尽管药膏敷上后有一种清凉感,但无论张缈怎样放轻动作,在她触碰到伤处时依然疼得他直出冷汗。张缈小心翼翼地涂抹着药膏不时抬眼便能见到李瑁忍痛的表情,她抿紧嘴唇尽量不去想这样的伤口该有多疼,但从他略微颤动的身躯便可知道他此时承受着多大的痛楚。

她为李瑁重新包扎好,雪白的布渐渐又有红色氤氲开,她看着看着竟然哽咽了起来。李瑁大骇,连忙捧着她的脸问道:“哭什么?我不是没事吗。”张缈心里难受:“你的伤根本不见好,定是我处理的不对的缘故。倘若因此耽误了,以后便更难疗养,这让我如何过意的去。”

李瑁叹了口气道:“怎么愈发爱哭了?你只顾着哭,我却冷得很,这下子便是不残疾怕是也免不了一场伤寒了。”

张缈连忙道:“你快把衣服穿好。”李瑁不动。张缈不解:“你不是觉得冷?还不快穿好衣服?”

李瑁促狭一笑:“我要你来。”张缈用手背抹净眼泪:“你真是很擅长将我气得一点都愧疚之心都不剩,先是将我当歌女,现下又拿我当婢女了。”说罢也不跟他计较,伸出纤纤素手替他将衣带系紧。

她刚要起身,却被李瑁拥入怀中,她有些吃惊略微挣扎了一下。李瑁看着她说道:“倘若没有我在,你能否保护好自己?”张缈抱住他:“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你曾许诺过不会抛下我。”李瑁眼中泛起柔波:“你放心就是。”

张缈仍然疑惑刚欲开口询问,李瑁却说道:“昨夜累了你一晚,你睡会儿吧,我替你守夜。”张缈原本就困,只是因为害怕才强撑到现在,如今被李瑁抱在怀里顿时觉得心下有了着落:“我先睡,你若是困了就唤我起来,我们可以交替守夜。”李瑁点头应允。

晚风甚凉,不断有树叶缓缓飘落在地,红叶逐渐在他两人身边铺成毯子。倘若不是此时不是落难,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使得李瑁惊醒,不知何时他竟也因太过疲惫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听着落叶被踩出的沙沙声,逐渐警觉起来。他不敢叫醒张缈,倘若张缈发出声音将那些人引来会更为危险。

他握紧剑柄,呼吸逐渐局促起来。此时他身受重伤,已不是那么多人的对手,倘若不幸被这些人发现那么就真的只能命丧于此了。

包围李瑁的不是剑光而是火把,明亮的火光在前使得他无法看清举着火把的人脸。张缈在这个时候倏然醒来,略微迷惘地看了李瑁半晌,意识到此刻的处境后顿时猛然坐起。李瑁带有安抚意味地将她拥紧:“不是敌人。”张缈舒了一口气,仍然警惕地望着那些人。

为首之人突然叩拜道:“臣左卫勋二府右郎将军韦昭训参见寿王殿下。”韦昭训是十六卫首领之一,十六卫乃是大唐最高军事统领机构,然而韦昭训虽然是从三品的将军,但与李瑁的益州节度使的性质一样,遥领折冲军府,并不具备战时军权。

张缈知道两人此时已经脱离了危险,韦昭训定是受圣人指派来救助他们的。李瑁将张缈扶起来挡在身后,对韦昭训说道:“有女眷在此,烦请韦将军屏退兵士。”

韦昭训见张缈头发散落、衣衫凌乱自然不敢多看,连忙令兵卒们背过身去。张缈将李瑁的披衣拉到头顶,只将眼睛露出来以便视物。李瑁问道:“附近最近的医馆在哪儿?”韦昭训这才意识到李瑁身负重伤,连忙说道:“臣下于京郊有一处别院,距离这儿不算远,不如殿下先去臣下别院中暂歇,以便处理伤口。臣之长女现下在别院居住,若张小娘子不弃,也可换身小女的衣服。”

李瑁也思忖片刻,认为去韦昭训的别院也可以令张缈好好休息洗漱一番,于是应允。马车上,张缈有些忐忑,她心底发慌,总是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李瑁见张缈一路上格外安静,时不时撩开窗帘向外张望,似乎是心神不宁。他拉过张缈的手,只觉她双手冰凉:“手怎么这么冰,另一只也伸过来,我替你暖暖手。”张缈看着李瑁俊逸的五官,听话地将手伸了过去,任由他握在掌心。李瑁的手指修长好看,他掌心的温度直抵她的心窝。

也就是一天两夜的患难与共,张缈却觉得自己竟有些习惯了与他朝夕相处、形影相随,此番得救她反倒觉得有些失落。前路也漫漫,此心也怅然。

马车停了下来,李瑁将张缈扶下马车,张缈仍然以披衣遮面,韦府别院的婢女引着他二人进入府内。

这别院里平时只住着韦昭训的老母与其独女韦葭漪,韦葭漪带着一众仆从候在庭院中。见李瑁一行人抵达,一齐参拜。韦葭漪施礼道:“寿王殿下万福。”张缈与韦小娘子施了平礼,韦葭漪今年已经十八岁,因其是韦家独女,韦昭训便将爱女多留在身边几年,至今没有定亲。

韦昭训对李瑁说道:“鄙府已经备上膳食,请王爷随我到内室歇息,已经有太医从宫中赶来。”李瑁拱手答谢:“有劳韦将军。”

韦葭漪温婉地对张缈说道:“请小娘子随葭漪沐浴更衣,葭漪已事先安排妥当。“张缈拜谢道:“多谢韦小娘子。”

一进韦家别院后便是繁复的礼节与表面功夫做尽的客套,张缈知道她的生活从走下韦府马车的那一刻起便回归了正轨。自她进入韦府起到她跟随韦葭漪离开,她与李瑁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再也不像落难之际那般亲昵。

韦葭漪生得温婉大方,都说虎父无犬子,然而她眉眼中满带着书卷气,一点不像是出自武官之家。此前在马车上张缈已经吃了些干粮垫了肚子,比起吃东西,素来略有洁癖的她更急于洗去身上的污垢并换下这身已经不成样子的衣衫。

待张缈沐浴过后,她穿上韦葭漪借给她的茜红色齐腰襦裙。韦葭漪比她身量要矮些,不过穿在身上倒也看不大出来。韦家的婢女替她绾了个简单的反绾髻,此时韦葭漪走进屋内,收掇一新的张缈使她眼前一亮,即便早听闻宁亲公主季女得圣人、寿王另眼相看,甚至使得广平郡王与建宁郡王为她争风吃醋,但现实中的张缈并不如传言那般妖媚,反而是个清丽脱俗甚至有些稚气未脱的女孩。

韦葭漪笑道:“这身衣服我尚未穿过,原本因做得长了些打算拿去改,此番找出来给张妹妹穿却是正好,也是有缘了。”张缈起身道:“还未谢过韦将军救命之恩,如今又受了韦姐姐款待之情。若真是缘分,那云容真是承蒙上天眷顾。”

韦葭漪莞尔一笑,她从自己的妆奁中拿出一对珠钗替她簪到发髻上:“我平日不大喜欢这些珠翠首饰,因此没有什么好的送给你。不过张妹妹天生丽质,便这样简单装点便是清丽出尘。”韦姓虽然是顶级门阀,然而韦昭训却与韦氏并非一脉,张缈从别院的建制中就知道韦家不比自己家中奢靡,韦葭漪的闺房、衣饰也不似张家或是寿王府中那般豪华。

平日里张缈总喜欢将自己打扮得成熟些,向往那些流行的衣饰妆容,这样简单朴素的装扮使张缈愈发显小。张缈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原来这样才是自己原本的模样。张缈谢道:“礼轻情意重,云容很是喜欢。”

她略微迟疑地说道:“寿王殿下有伤在身,不知我可否前去探望。”韦葭漪道:“这几日妹妹受了不少苦,眼下定是饿了,不如先去吃点东西吧。”在韦家自然有韦家的规矩,主人如此说,张缈也就不再坚持,便跟着韦葭漪去用膳。

因为几日来的风餐露宿,这顿饭对于张缈来说简直是珍馐美味。因为实在是饿怕了,她便吃得多了些,刚吃完就觉得困倦,韦葭漪给她安置了房间休息。等她再醒来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此时韦昭训回宫禀告圣人寻到寿王与张缈之事,平常别院大小诸事便由韦葭漪管理,韦昭训离开韦葭漪就成了别院的主人。她带着张缈到李瑁养伤的聚宝斋,见了寿王韦葭漪自然要施礼,张缈因有外人在场便也不敢疏忽礼数,规规矩矩地施了礼。

李瑁见了张缈这幅打扮,嘴角微微扬起:“韦小娘子为你选的衣衫很适合你。”韦葭漪没预料到李瑁一开口就说这样的话,一时不知自己是该不做声还是感谢。张缈有些疑惑地看了眼李瑁,以她对李瑁的了解,他方才的语气并不像是真心夸赞。她忽略掉李瑁的话,直接问道:“王叔的伤太医看过如何说?”

李瑁答道:“已经不碍事了,多亏你找了那些药来,否则我这条手臂便要残废了。”张缈有些担忧:“竟这般严重,真的没事?”李瑁摇头:“真的,我何必唬你。”

韦葭漪站在一边便有些尴尬,她没想到李瑁与张缈如此相熟,两个人之间的对话丝毫不分长幼尊卑,张家与寿王明明利益相悖,然而张缈对李瑁的关心却似乎是发自内心。

李瑁无意与韦葭漪客套,便说道:“关于此次行刺仍有诸多疑点,孤与云容有些话要单独说。”李瑁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韦葭漪自然是会看人脸色的,随意寻了借口便自行离去。

韦葭漪快步走在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上,她转到没人的地方,捂着胸脯靠在了墙上。她从未见过像李瑁这般俊逸的美男子,她心跳得发狂,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他精致清秀的面容和谈吐间的顾盼神飞。

他待张缈那般随和可亲,丝毫没有亲王或是叔辈的架子,倘若他那腔温柔是对自己……想到这里韦葭漪只觉得那便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