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昏暗的御花园里,慢慢悠悠地顺着风荡过来一个人影,正是从裁冰阁出来的林抱声。她没打声招呼就离开了,或许是受到的冲击有点大。
怎么会呢?
原来他们已经……
说不气是不可能的,但一时间都不知道应该气什么。是气自己没早点发现,收了那份心思;还是气尽欢没有告诉自己,让自己断了念想,可她又有什么义务说明呢;或者说气他们在一起?
不,这也太过分了。
那……好像除了不甘,只有震惊了吧。
细想,这两个人在一起的痕迹似乎一直放在自己面前,只是自己没注意,也没敢相信。
如今,沈扈成亲了,他们这算是……偷.情?
还是说,李琢言才是破坏人家感情的人?可沈扈答应娶她了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难道是阴谋不成?
你假如以为她内心是一直理智的,就大错特错了。
女人的嫉妒心是火,风一撩,不会凉,只会越烧越旺。她能克制住对于尽欢的嫉妒心,要归功她内心一时被震惊充斥,也要归功她与尽欢相识已久,彼此信任,感情良好。都算君子,即便是嫉妒,作为一个政客,也是要控制情绪的。
也不知道能控制多久……
“啊!对不起!”她自觉撞上了一个人,赶紧后退半步道歉。
抬起头,居然是郁妃陈郁。
“娘娘恕罪。”
郁妃倒是好脾气,温柔地问:“怎么了这心神不宁的?”
林抱声默然不语,下意识转头又缩了回来。
郁妃往她身后一看,问:“是从裁冰阁出来的么?哦,对了,顾大人今日回来了,想必就在里头罢。”
林抱声见她要去的样子,赶忙喊住:“娘娘……”微微摇摇头。
“嗯?”郁妃不解其意,但再要深究,林抱声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告退。
背影远去,郁妃望向那头儿的裁冰阁,顿了顿,虽然慢,还是提步走去了。
*
微风撩起窗棂上本盖得好好儿的纱帘,外面天已经全暗了。
“咳——”目光所及仅有一件褙子,随意披上,咳了一声。
烛火在两个人的眼前跳跃。
尽欢的大拇指和食指在局促地绕圈,脸上倒不见有多少慌张,而是略区别于刚才温存的低落。
她淡淡开口:“郁妃娘娘没有一走了之,而是将我叫到这里,看来不全是兴师问罪。”
郁妃看着她,叹气:“你这么聪明,为什么犯了这种错误?”
“尽欢自知犯的错误多了,不在乎这一个两个。况且,沈大人深受圣上信任远胜过我,我顶多算是弃暗投明罢。”她试探着抛出诱饵。
郁妃果然上钩:“你当真悟不出来?沈流飞的身份,加之今日拦了你的车,你果真认为圣上一点都不知?”
尽欢早猜到了,道:“娘娘这么提醒我,究竟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圣上的?”
郁妃思忖:“一半一半,圣上已经提醒过了不是么?但如若圣上知道你此刻与他还是如此情状,恐怕就不是我来提醒这么简单了。”
尽欢蹙眉:“娘娘为什么帮我?”
“应该,是羡慕罢。”郁妃话里藏着一丝落寞,这“羡慕”二字叫尽欢有些疑惑,“抛去其他不谈,毕竟在政治压力之下,还像你们胆子这么大的,也算是难得罢。”
尽欢抬眼:“娘娘深受圣上宠爱,何来羡慕我们这种终日见不得光的?”
郁妃苦笑:“在皇家当媳妇,谁能真正得到宠爱?反而羡慕人家闲云野鹤的,即便是清苦些,倒也幸福。”
尽欢感觉好像吃到了大瓜,趁郁妃将太多不该抖的事抖出来前,赶紧道:“自古如此。那,娘娘提醒尽欢,仅仅是因为娘娘这份羡慕么?”
“自然不仅仅因为这个。”郁妃认真地看着她,“我希望,借你的手,你是个聪明人,也有这个本事。”
尽欢警觉:“是么?我都不知道,自己除了被圣上怀疑,还能有什么本事。”
“你太妄自菲薄了。”郁妃道,“自打圣上告诉我要用山九枭大人设套的时候,我就知道,圣上绝对是要保你的。”
“什么?”提到山先生,尽欢瞪大了眼。
郁妃继续说:“圣上假如真要办一个人,不会这么拐弯抹角的,你之前跟沈流飞去草原,都没有动你,说明你在他那儿一定有分量,不论他是不是完全信你,你身上都有这种神通,让他和大昭朝离不开你。”
尽欢冷笑:“我能有什么神通,圣上跳脱不出,养虫自蠹罢了。这天下好比一盘带着肥油的肉,他又想要肥肉,又不得不靠刀去切肉,刀身上沾了多少,他也就不在乎了。”
“与我想的一样。”郁妃笑了,“只不过,这把刀不止会切肉,还会割其他地方的肉,他不但需要切肥油,也要靠这把刀来开疆拓土。”
尽欢不敢继续说了:“这我就不清楚了。”
“你无需对我防备,说到底,我与你,与山大人,都是同心同德。”
郁妃语出惊人,尽欢诧异极了,打死她都想不到深受独宠、膝下有靠的郁妃,居然能和自己同心同德?难道她也想搞垮这个复辟的王朝?
没道理啊,她有什么动机?
郁妃扫了周围一眼:“别怕,我假如真的站在大昭朝的立场上,此时此刻应该和圣上一起用晚膳,然后顺嘴告个状。”
“我知道大昭不该存在,但为了天下生灵,我必须做一粒棋子帮着制衡朝廷势力。”
郁妃笑:“你以为天下生灵需要一个文明开化后复辟的封建王朝?你若是觉得我是在套你的话,大可不必,说出这些话,我自己也会是杀头的罪。”
尽欢沉默良久,紧了紧肩上的褙子:“娘娘英明极了。让天下归太平是我的夙愿,而且我已经做了一些努力了,但这些努力,不仅没有伤到朝廷根基半分半毫,反而老百姓成了刀俎下的鱼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者说,过去我敢狠下心去干,背一身恶名逼得老百姓出手,可现在……”
“百姓光有怨言是不够的,没有伤到骨子里的病痛,怎么会想起从地里冲出来扛着锄头造反?”郁妃将“造反”两个字用嘴型说出来,“从老百姓入手,太没人道也太慢,你想得不错。所以这把刀要捅,就捡最快最有效的地方捅。一招致命。”
“娘娘的心里有恨?”尽欢觉得她说得不错,倘若是别人跟她说,她倒信了,偏偏是郁妃,她一时间还是不敢相信。
“就算有恨,也已经变成天下大恨,我个人恨,也是待在深宫自生自灭,可这时日一长,加之翻翻史书,人就看得越发清楚,看得清楚也就不愿耽于现状。”
“现存的史书只有先秦到前清,清朝之后的不是叫圣上给禁了么?娘娘是从何处看到这些的,又是以什么史书知的兴替?”尽欢的语气稍露轻松。
郁妃道:“为什么禁,必是因为最高层看过、深读过、研究过;禁,却不代表全部消失,一部分在民间偷偷流传,一部分则是被最高层自己掌握。所以,我要看到书,轻而易举。前清之后的那段历史,谁能忘得了。”
“只是随着一代代人的更替,老一辈的记忆和执念远去,新一代变得毫不知情,也就在这王朝的统治下越走越远了。”尽欢感慨。
郁妃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良久微笑:“是。”
尽欢此刻才将衣裳的扣子完全扣好,问:“娘娘需要我做什么?”
“尽力保住你自己。”
“何意?”
“该断的关系断个干净,包括山先生。该下的狠手,也千万别犹豫。”
尽欢抬眼:“有这必要么?”
“倘若曾经有助于你的关系现如今却成了绑缚你的绳索,依照目前的情况,就很有必要。”
她迟疑:“我不动手,他真能要我的命?”
郁妃叹息:“你认为,我会恐吓你?平日里宫城戒备森严,怎么今日叫你一辆马车长驱直入了?你可知道孳政殿外安排了十列护卫,一列刀斧手,只要你敢闯到大殿当场格杀,这本是无可非议的,毕竟任何人私自闯宫都是杀头的罪。但是,今日山先生住处也有私卫,待你人头一落地,他必死无疑,朝中所有势力都会连根拔起。”
尽欢无奈地点头,半晌方问:“娘娘究竟和山先生有什么渊源?”
郁妃道:“山先生曾有恩于他。”
他?尽欢心中疑惑,但没有问,壮着胆子也不能猜。
尽欢长叹:“非要这样么?我自私,没有那么大的天下胸襟、历史情怀,我现在只想过好这一辈子。”
郁妃摇头:“如果是这样,你就不会从草原回来。到底过好这辈子,是指过得安稳,还是活得精彩?”
尽欢苦笑:“娘娘真的很懂我。那娘娘也该明白我的心思,我……”
郁妃忽然伸出手按在她微凉的手上:“我明白。如果有其他选项,倒不是非要你死我活的,能不费一兵一卒,和平大一统,是千百年多少百姓的奢愿啊。”
谈话落入安静之中,尽欢的心里烦乱如麻,理不清,更剪不断。她失落的身影映在沈扈眼里,他偷偷听了很多,以为是和方才被郁妃撞破有关,谁承想居然牵出这一系列的纠缠。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了,外衣还松松垮垮地伏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