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一夜冬风 2
作者:顾独清      更新:2020-02-23 21:23      字数:3736

2、

“在李家?”韩呈下了朝在御花园的游廊边坐着撒食喂鱼,池子里的红鲤聚在一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看得人眼晕。

“是,李小姐是这么说的。”中顺府回答。

韩呈扫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尽欢——她本来留下是为了探听一下消息,看看沈扈那头儿是否顺利,她方才心里想了好多遍,假如中顺府报说在青楼找到沈扈,自己应该如何推波助澜外加圆场。

没想到中顺府说他在李家待着呢。

韩呈笑着说:“那也好,拉近关系嘛,你叫他待会儿上朕这儿来,朕正好跟他商量一下赐婚的日期,免得如现在一般没名没分的惹闲话。”

尽欢的脸色显然不好看了——由于惊讶,也有郁闷。她以为自己表现得很平静,实际上与刚才和韩呈聊天的时候那份轻松愉悦相比,压抑克制了许多,而这些连最普通的宫人都看得出来。

“是,李小姐已经告诉臣,待会儿会叫醒沈大人让他直接进宫来。”中顺府说完就退下了。

韩呈捏着一小撮鱼食,低头看着水面笑道:“你瞧瞧,这沈流飞也是,直接睡人家里去了。”

尽欢陪笑:“是啊,猴急的。”

鱼在廊下的池中使劲儿扑腾,她心里也泛起了嘀咕。

或许不应该怪罪她不理智思考,寻根究底,沈扈昨日与她的交谈不能算努力解决问题,这两个人由于外界出现阻力,而把感情问题也当成客观问题来思考了。

于是解决外难成为他们逃避一些必要沟通的捷径,导致现在尽欢听到类似于沈扈欺骗她的事第一反应便是怒火攻心。

“你是跟朕一块儿等,还是先回去?”韩呈撒了一把。

尽欢道:“圣上要臣留下,臣便伺候着。圣上要臣走,臣便去处理公事。”

“今日还有事要办么?”韩呈明知故问。

尽欢道:“无。只是……”

“假如没什么事情要你亲自去办的话,就跟朕去后头走走。”韩呈起身,拍拍手上的残屑。他知道尽欢这会儿想回去,偏不给这个机会。

不管是不是误会,矛盾是需要发酵的,一旦发酵时间长了,即便解开心绪,也会产生隔阂。想到这里他不禁一笑。

“是。”虽然惦记着外面的事,但韩呈开口了,只好跟着。

*

沈流飞这个憨包包是在酒水胡同的快雪楼被找到的,不,准确的说是抓到的。

噔噔噔几声脚步传来,沈扈心里特高兴。

李琢言带着婢女一进来就被眼前的一幕亮瞎了眼,下意识用袖子遮住了眼。

沈扈从榻上蹦起来,拉起被子裹好自己裸露的上半身,旁边俩姑娘把头缩进了被窝,只看得见长发拖在枕头上。

“李小姐,你怎么来了!我,这……”沈流飞拙劣的演技连俩姑娘都受不了,在被窝里躲着笑。

他用膝盖碰了碰让她俩憋着,心里想着:快发火!快骂我!

李琢言斜睨着他,道:“你看你干这点破事!幸亏是我,要不然圣上就知道了!快换件衣裳跟我走。”

沈扈被这通没火气的数落唬得一愣一愣的,问:“什么意思?”

“圣上派中顺府找你,还好我帮你圆过去了,说你在我家歇着呢,你才没被抓着。”

沈扈一听慌了:“你家?那圣上以为我在你家?”

圣上知道了,这门亲事不是坐实了么!

“是啊,不然你想让圣上知道你在这儿么?”李琢言歪着头笑问。

完了完了……

沈扈呆了好几秒,这才起床穿了衣裳。

李琢言背着身子望着外头的天空,身后沈扈慌慌张张拿衣服撞到衣架的声音化成她嘴角的冷笑。

想故意气我,这法子是不是弱智了点?把我想象成什么样的人了?

“换好了么?”李琢言头也不回地问。

沈扈道:“好,好了。”

李琢言微微点头:“嗯,换好赶紧跟我进宫去,圣上还等着呢。”

“你送我去?”沈扈束好腰带,将鞋帮子拔上去,在后面问。

“嗯,我答应的,自然。”李琢言给他外头披上一件斗篷,领着他出楼子去了。

上了马车的沈扈一直偷瞄李琢言的表情,弱弱地问道:“你不生气的啊?”

“生什么气?”李琢言脸上带着温暖的笑。

“我生活不检点啥的。”

我批评我自己。

李琢言淡然地回答:“你我尚未成亲,我不能要求你太多。”

沈扈哦了一声,心里担心起来:若是不生气,这不是白演了一场戏么?难道这个李琢言痛点不在此?假如这都不是痛点,还会是啥呢?

“你在想什么?”李琢言问。

沈扈说:“我在想,你还真是大方哈,哈……”几声干笑。

李琢言道:“我没那么小气,再说了,你‘认罪’的态度蛮好的,我干什么要揪着不放?两个人相处还不是互相体谅,记住下次别喝多了就成,倒不是说怕你乱性,而是一个人大晚上的不安全。”

所幸沈扈钟情尽欢,并不吃温柔乡这套,不然还真容易被感动到。况且他现在没工夫思考她说的是啥意思,他对于如何摆脱这门婚事已经开始绝望了。

一声长叹。

马车到了宫门口停下了。

“到了,我陪你进去,给你打圆场。”李琢言扶住他的胳膊下了马车。

沈扈皱皱眉,特想拒绝,但也不好意思拒绝,自己确实愁着如何解释。

*

御花园的湖边,韩呈带着顾尽欢这个小尾巴一路穿花拂柳地散着步。

“假如说把贺州的赋税砍掉一半,或者完全不砍,会有大问题么?”韩呈问。

尽欢道:“会,贺州今年逢灾不假,但区域分布并不均匀,一半未免救得南家,肥了北家,不砍一定会怨声载道。臣曾经去过贺州一带,大雨淹田之事常年发生,其中每个府内部都是被淹的就淹的严重,不被淹的毫发无损。所以臣以为减少赋税当参照今年灾害情况夺定。”

“你不怕他们内部不愿意互通,谎报灾情?”韩呈又问。

尽欢道:“内部不愿意是正常的事情,过去浙江改稻为桑不就是一个例子?各地方争功,意欲自己饱暖,自然不愿意拿出赋税来帮助受灾地。”

“那……”

尽欢接着说:“要想收赋税又不能遭民怨,也不是没有办法。说到底就是贫与富的矛盾。不知道圣上有没有听过一桩案例,是关于同一个州府如何安置穷人和富人的?”

韩呈饶有兴趣:“你说说。”

“过去有个州府,穷人与富人有着非常严格的分界线,穷人聚集在一块区域,富人出行都要雇人保护自己的安全。穷人活不下去成日里以盗窃和入室抢劫为生,不贫不富的那帮人不堪其扰也纷纷搬迁,整个州城气氛非常压抑。但州府府衙渐渐强制放开了一些通道,使得富人出行不会担心生命财产安全,穷人也能替富人干活、和富人经商,后来州城才和谐了。”

韩呈微微点头:“还有这种事情?”

“是,臣听完这个案例,心有所触,其实有些时候政策治理出现民怨民乱只不过是没有给穷人一条活路,或是富人从中获利太多,整个氛围让百姓感到不公和不安罢了。当穷人们孤注一掷的时候,富人其实也难以高枕无忧,社会安定,富人才能安定,否则……”

韩呈接话:“否则自己也会遭殃。”

“正是。因此,圣上完全可以先下了一道指示,各地赋税并不更改,等他们自己慌起来,城门失火他们也怕殃及池鱼,自然不敢动受灾区的人。这时候再追加一道旨意,说考虑到贺州灾情,减少三分之一的赋税,叫府内取长补短。这样一来,稍微能起缓冲作用。”

韩呈深吸口气:“作为暂时之法可行。朕过会儿去召集户部开个会。”

尽欢垂手道:“是。”

韩呈手里握着柳枝,突生感慨。看了她一眼,望向远处:“朕还是离不开你啊。”

尽欢抬头,眼里充满了讶异。

“你和沈流飞不同。”韩呈拍拍她的肩,往前走去,尽欢赶紧跟上,“朕朝堂之上用人类似于医者治病,病有病症、病根。有些药一剂见效,下次还会发作,而且有些治肝的到头来坏了肾;有些药呢连吃九期也没见好,但吃好了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朕有时候需要根绝顽疾,需要先下猛药遏制住,然后慢慢调理,只是下着下着,就忘了初衷。”

尽欢听到这话如当头棒喝,她当即打了个寒战。

这种话最怕对号入座,不想还好,一细想,都是天坑!她瞬间想下跪认错,但想到眼下沈扈的情形,自己决不能脱身——她得把圣上的火气都揽到自己身上,沈扈才能留下一条命。

“你是个聪明人,懂朕的意思。”韩呈继续说,“不过呢,朕知道凡事要审时度势,假如此时此刻处于朝代鼎盛时期,猛药就不能用了,可惜现在局势未稳,朝中权网漏洞百出,温补的朕并不需要太多,因为天底下不差这种药。”

听得尽欢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她道:“圣上,认为沈大人是哪种药?”

韩呈扭头笑着看看她,道:“他不是药。”

说完这句就不说了,搞得尽欢慌极了,惶然无措地跟在他身后一点声音不敢出。

“尽欢啊,你还记得朕一开始召你到朕身边陪朕说话么?”韩呈踱着步子,鞋底和细碎石摩擦发出呲呲声。

“记、记得。”

韩呈笑道:“那时候朕身边没有能识文断字、聊天谈心的,朝里也没有董如淑之流的女官可以独当一面。你正巧在兰台任事。”

“是啊,承蒙圣上抬爱臣、器重臣,臣才能有幸到圣上跟前伺候。”尽欢脸色温和了下来。

韩呈难得对着她又能说点真心话,道:“朕对你确实有特殊的感情,朕作为一个君主离不开一个贴心的能臣,希望你不要把事情搞砸啊。”

尽欢愣了一下,心里居然有些感慨。想到过去种种,韩呈对她似乎真的是关照有余、惩处不足,于是跪在地上道:“力有所能无不为。”

韩呈弯下腰将她扶起来。

“圣上,沈大人已经到了。”王心顺上前通报,“您瞧,在那儿候着呢。”

韩呈、尽欢转头望去,沈扈、李琢言站在山石旁,而沈扈正用一种奇怪不解的眼神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