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酒入口香甜，在口中滚过一遭，入喉却是满心苦涩。
玉白垂下眸子，指腹无意识摩挲杯沿，嘴唇动了动又归为平静。
屋外是冷风呼啸，院子里的红梅落了一地，在地上开出了花，桌脚窝着的一团雪白动了动，抬起头，露出一双黑漆漆水汪汪的眼睛，歪着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随即起身，轻车熟路走到自家主任面前，抬起爪子扒拉住主子的袍角，一声一声叫的欢快。
“这么些年，我虽是帮着殿下，却也利用殿下之名查过当年之事。只是那些人手段干净利落，一直过了这么多年，才有一些眉目。我比谁都想报仇，可等我知道真相之后，却觉得，已经没有意义了。父亲母亲受害之事，我无能为力，到了今天，我有了这个能力，却发现这么多年我做的一切，都是一场笑话。”手上酒液已经凉了，他扬腕将一杯清酒饮尽，视线落在脚边的小家伙身上，唇角一抿，将酒杯放在桌上，微微弯下腰身，将猫团儿抱起来放在膝上，修长十指在柔软皮毛上一下一下的轻顺着，神色间不见悲喜。
这样的玉白，对陆景然来说有些陌生。在很多人眼里，玉白都是个恣意洒脱放荡不羁的人，桃花眼里整日蕴着笑意，让人看一眼便不自觉沦陷，可是此刻，这双眸子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只余一片死寂。
不知为何，陆景然眼皮狠狠跳了两下，直觉告诉他，现在的玉白很不对劲。
直到听完玉白的话，他仿佛明白了什么，试探着问了一句：“是和……那位有关？”
那位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
似乎是有些诧异陆景然会联想到新帝身上，玉白将毛团往怀里按了按，抬起头，疑惑的看着对面的人，薄唇轻启：“先生此言何意？”
他这样一问，却是将陆景然心里的怀疑给落实了。他认识玉白时，玉白便已经和元云深无比亲近了，两个少年说是相依为命都不为过，普天之下，除了那位，还有谁能让玉白连血海深仇都放下。
“看来还真的是。沈家当年灭门，那位也是幼年，定然不会是和他有直接的关系。但先帝当年极为宠爱那位，沈家亦正亦邪，非正非邪，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江湖之中都有极大的影响力。若是能将沈家之人放到那位身边，纵然将来发生意外，也总不至于太过糟糕。只是沈家家训，家中子弟，不入朝堂，不牵扯皇族之事，沈家家主傲骨不屈，定然不会轻易涉足。帝王一怒，纵是血海滔天也不为过。沈家远离世俗，面对皇家铁骑，又如何抵抗……”
后面的事，自是不必多说。
沈家幼子初入京都，便遇到偷溜出宫的皇子，是巧合还是算计，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布下那些的人，如今已然如愿。
深思之后，便让人凭生寒意。
bsp;只为了一个可能，便不惜让那么多人陪葬。
“先生果然不愧是神机妙算，只是这个时候，就算知道真相，也都晚了。先帝早已不在，他费尽心思护着的爱子，现如今也已是九五至尊。我手下虽有暗刹，却也不会拿他们对元云深下手。父母深仇，我无法去报，纵然知晓该找何人去讨这个债，我也无法下手。这么多年，他于我而言，已经不再只是帮助我复仇的人那么简单。数十年的朝夕相处，让我对他下手，我做不到，也不会去做。他终究是无辜的，当年之事，他也不曾知晓。只是我能将一切都隐瞒下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却也无法再心安理得的待在京都。沈家家训，不入朝堂，不涉皇族，我已然违抗。不忠不孝我都占了，唯一剩下的，便是仁义了。”玉白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手指从猫团背上拂过，指腹下一片柔软暖意。他那双敛尽风华的眸子，此时只有满目疮痍。
陆景然神色复杂，却也知道，有些事儿，他没有插手的资格。
玉白和皇室之间的纠葛，是他们的事儿，可两个人，不但是自己的学生，还是自己的至交，这样的情形下，陆景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索性便由着他们去。
“喵——”
膝上的猫团乖巧的窝着，身上雪白的毛被揉的一团糟，偏偏始作俑者还浑然不知。
陆景然拿过酒壶，给玉白斟满，又转腕给自己倒了满杯，翻腕入喉，干脆利落。
一时间满屋酒香。陆景然知晓再说下去，玉白想必会更加难受，便不再多言。
酒是苏鹤动身前往之前，亲自动手从院子里树下挖出来的。用他的话说，便是不知道哪一日会突然命丧沙场，古来征战几人回。不如将这些好酒，送给他们尝尝。
再提起当年之事，已经没有那么深的感触。痛苦也好，愤怒也罢，已经多年，早已消散。甚至他对元云深也是无比疼护，他一直护着的人，他怎么舍得去伤。
他记得年幼时家里有个小弟弟，不是他母亲所生，却格外粘他，算得上是亦步亦趋，又无比乖巧可爱，最得他疼爱，可是后来却早早夭折。在京都这么多年，皇室唯有一个元云深入了他的眼，二人相依为命，无数个冷清的夜，小少年缩成一团，黑沉沉的眸子里满是期冀，在他眼里，那个人已经是他的亲人了，可是这个时候，他又知道，这个亲人与多年前的血案有关，他要怎么样去做，才算得上是无愧于心。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玉白，已经忘记了故土是什么模样，也记不清父母的容颜。他也是个俗人，有七情六欲，知道爱别离怨憎会，体会过人生多种滋味，要怎么样，才能算得上是光明磊落？
他的人生，早已经回不去了。沈书白的人生，也在那一场血案里彻底断的干净。他做了玉白这么多年，已经做不了沈书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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