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我只贷一百万……不，八十万、七十万就好！”

一个落魄私营业主模样的中年人半跪在柜台前涕泪横流、苦苦哀求着。

“这位先生，你当是菜市场吗？还带讨价还价的——我们这里可是正规金融企业！”

“七十万！只要有这七十万，我的公司一定能够起死……”

“起死回生？别开玩笑了。”柜员毫不留情地摊牌道，“我承认你们公司早年间开发的程序还有点意思，也算在市场上分到了一杯羹。不过近两年内容趋于单一、客户又群窄，连回头客都笼络不住，早就被互联网行业的后起之秀纷纷赶超。而且公司内部运营紊乱、账务不清，已经没有希望翻盘了。”

“你们……你们怎么会这么清楚……”

“拜托了大叔，干我们这行多少也会调查一下市场啊！借贷公司又不是慈善机构，如果不对贷款人的背景及贷款目的调查清楚，早就被不良客户给蚕食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你刚才说的那些问题，只要有了钱，我一定能想办法解决……”

“解决个头啊！”柜员不耐烦地说，“保安，这里，麻烦解决一下这个人！”

两个制服人员闻讯赶来，一左一右地将中年人给架走了。

目睹这一幕的傅须庭坐在待位席上，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下一位，121号。”

啊，是自己的号码！傅须庭双手合十祈祷了一番，才痛定思痛地走向柜台。

“你就是121号吗？”

“啊，是。”

这名柜员和先前那个高傲自大的家伙不同，看起来很和善，像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在心中暗暗给自己鼓了把劲。

在柜员对着电脑敲敲打打的间隙，傅须庭见缝插针地说明道：“您好，我自己经营着一家咖啡馆，现在需要购置一批设备，希望能从贵公司……”

“您请回吧。”

“……诶？”

“我说，您请回吧，我们是不会贷款给您的。”对方用职业化的礼貌口吻谢客。

“等等，我还什么都没有说……”

“您什么也不必说，因为我们什么都知道了。”柜员掏出一本蓝色封面的杂志说道，“这家就是您需要‘购置设备’的咖啡馆吧？”

傅须庭记得这个封面——是刚才林初和白昕祎他们死活不让自己碰的那本杂志！他将信将疑地翻了几页，很快便气得连牙根都开始发痒了——

那本十八线三流小杂志在专治性病老军医广告旁洋洋洒洒地发表了一大片对银海咖啡馆的无端诋毁，长篇大论中不仅配上了咖啡馆门面的图片，还附加了店主的肖像照——尽管眼睛的部分稍微用比牙签还细的马赛克象征性遮挡了一下——难怪柜员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那……只……（十恶不赦万夫所指恶贯满盈诡计多端尖嘴猴腮断章取义人面兽心助纣为虐老奸巨猾道德沦丧穷凶极恶锱铢必较造谣生事的）螳……螂……！”

如果他再大力一点，说不定能徒手把杂志碾成粉。

“那么121号客户，能不能麻烦您……”柜员礼貌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傅须庭知道大家都是成年人，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断然不可能贷款给一个具有恶意投毒、导致食客们集体食物中毒嫌疑的咖啡店主。他既然被这种下三滥的假新闻洗了脑，再怎么无理取闹也无济于事。

排队三小时，可坐到柜台跟前还不满三分钟，他就不得不被送客出局了。眼下他面临的是巨大的财务亏空以及未知的医疗费用这个无底洞，甚至都来不及考虑如何重振咖啡馆的事……

“果然是因为没带吉祥物的关系吗……？”他自言自语着，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天台。

他当然不是去自寻短见的。

仓鹿镇这个地方虽然偏僻、经济水平也算不上高，但在文明意识上是跑在全国前列的。镇政府抢在上海之前率先出台了全面禁烟政策，也就是说——不仅公共场所、工作场所的室内区域以及公共交通工具内禁止吸烟，连1. 托儿所、幼儿园、中小学校、少年宫、青少年活动中心、教育培训机构以及儿童福利机构等以未成年人为主要活动人群的场所；2. 妇幼保健院（所）、儿童医院；3.体育场馆、演出场所的观众坐席和比赛、演出区域；4.对社会开放的文物保护单位；5.人群聚集的公共交通工具等候区域；6.法律、法规、规章规定的其他公共场所——等室外空间也无法吸烟。

总而言之，有屋顶的地方疑虑不准吸烟、没有屋顶的地方也未必能幸免。借由此政策，仓鹿镇将所以的烟枪都赶到了天台上。

金融租赁公司的天台上，当然也就聚集了一帮贷款未遂的丧家犬。仔细一看，刚才那个被保安撵出去的中年人竟然也在这里。

对方也发现了他的存在，并且主动打起了招呼——

“哟，看你的脸色，也没戏？”

看来自己筹资失败的失意昭然若揭，如果顶着这张丧连回去，吉祥物怕是又该担心到把压箱底的钱都翻出来了。

傅须庭闷闷地应了一声，随即点起了打火机。好久没有抽烟了（或许也是因为很久都没有遭受挫折），第一口居然被呛得不轻。他剧烈的咳嗽声引来零零星星的几声讪笑。

真的的，又不是刚刚学抽烟的初中生……连他自己也开始自嘲起来。

中年人毫不生分地寒暄起来：“你为什么借钱？”

“因为缺钱。”傅须庭没好气地说。

这显然是句废话。

对方丝毫没有愤怒，反而自顾自地絮叨起来：“创业第一年，赶上互联网行业大爆发的势头，狠狠地赚了一笔；第二年公司扩张，除了技术部之外还添加了行政、运营、销售部门，先前的盈利全部都投入进去，本想搏一票、换取更大收益；没想到第三年，行业陷入销价竞争的恶性局面，原先的合伙人提出自己的经营方针没有被采纳，便以竞争对手的身份将核心技术人员全数挖走另起炉灶，公司彻底成了一个空壳，连已上架的app都无法跟进完善、更不要提开发新应用了。手头剩下的钱全都砸进公司这个钞票焚化炉，亲戚、朋友、老客户那边能借的都借了个遍，现在大家见了我都躲着走。”

傅须庭万分感慨地看了中年人一眼，深感命运总喜欢在当事人不经意之间突发奇想地开玩笑。国王沦为乞丐只不过是须臾之间，看来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的人也是各有各的艰辛。

“我也没好到哪里去，辞职之后自己经营了一家……”他的心声刚吐露一般，便发现对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手机上。

“啊啊，抱歉。”中年人对自己的心不在焉很不好意思，他解释道，“也是凑巧，遇到了和自己境遇相同的人，你看——”

见他举起手机，毫无兴趣的傅须庭也只好出于礼貌，凑上去看了几眼，屏幕上全是大叔和一个叫“白鲸”的人的对话。

中年人解释道：“这家伙和我一样，也是自主创业被合伙人背叛，沦落到孑然一身的下场。”

“这种事情太多了。”傅须庭回想起极易贷两个创始人之间内斗，导致其中的异能者自行了断的事，不由又开始唏嘘起来。

屏幕上，白鲸突然发来这么一句话——

“反正自己都深陷泥潭了，不如和他们玉石俱焚吧。”

傅须庭讶异地问道：“这、这是？”

“啊啊，你不知道吗？秘密树洞。”对方好像误以为他在询问自己正在使用的程序的事。

“秘密树洞？”

“就是个小型论坛的app罢了，当然也有网页版。登录这种网站的一般都是在生活中不得志的人，不是有种说法——一旦遇到不如意的事又无处宣泄，便只能找个树洞吼两嗓子嘛？这个网站就是这样一个虚拟树洞，大家往论坛上发发帖子，讲一些对身边人羞于启齿的事，再互相安慰鼓励一番。怎么说呢，有时倒完苦水之后还真觉得轻松不少。”

看来这个网站还有类似精神海洛因的作用……不过这个叫白鲸的家伙，言辞未免也有些过激了。傅须庭忙补充道——

“玉石俱焚什么的，我可不认同啊！”

中年人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笑了笑说：“你看起来没有经历过太多挫折嘛——有一天当你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逆转被对方踩在脚下的窘境时，同归于尽的想法便会自然而然萌发出来了。”

他急切地纠正道：“没有那回事，大叔，只要做好自己……”

“少来了，我可不想被你这种毛头小伙子教训。”

说着，大叔掐灭了烟头，像是躲避瘟疫一样步履匆匆地走下天台。

傅须庭原本想要追上去，可这时候却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喂，是傅先生吗？您说过鹿海大学的学生们有什么情况通知您一声，是这样的，icu的一位病人就在刚才不幸去世了。”

他突然感觉自己全身的水分像是在一瞬间被抽干了一样，大脑也开始停止了运转……